水果攤的日子,如同浸泡在爛果子的甜膩與老板哈里斯的咆哮里,沉重得令人窒息。
歐文·哈特菲爾德瘦小的身體在無休止的搬貨、理貨、擦洗和奔跑中透支著每一分力氣。腳底磨破的傷口在汗水和污垢的浸泡下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搬運沉重的果筐,都讓脆弱的脊椎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唯一的慰藉,是藏在鞋墊下那幾枚微涼的便士,和每晚回家時家人眼中因他帶回一點點食物而燃起的微弱光亮。
這天下午,哈里斯老板那破鑼般的嗓音再次炸響:“歐文!死哪去了?過來!”他粗短的手指戳著一張新寫的送貨單,“老鼠街七號,五樓!一籃子蘋果!小心點!碰壞一個,這禮拜工錢就別想了!”
老鼠街七號?五樓?
歐文的心猛地一跳。是那個女人!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瞬間攫住了他。感激,夾雜著強烈的羞恥感,還有一絲對那個干凈溫暖世界的莫名向往。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用舊報紙仔細墊好、裝著幾個品相還算不錯的紅蘋果的柳條小籃子。
蘋果的清香混合著報紙的油墨味,在水果攤腐敗的氣息中顯得格外清新。
他抱著籃子,再次踏入了那棟散發(fā)著永恒惡臭的公寓樓。熟悉的冰冷油膩的墻壁,熟悉的刺鼻混合氣味,熟悉的鄰居噪音。
但這一次,當他一步步踏上通往五樓的狹窄樓梯時,腳步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沉重和忐忑。籃子里的蘋果仿佛有千斤重。
終于站在了那扇熟悉的門前。門依舊虛掩著一條縫,溫暖的、帶著淡淡皂角清香的氣息絲絲縷縷地透出來。他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框,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fā)干:“夫……夫人?水果……送來了。”
門被輕輕拉開。那個年輕女人——安妮·格雷厄姆小姐,他后來從母親口中得知了她的名字——出現(xiàn)在門口。
她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但異常潔凈的淺藍色棉布裙,系著白色圍裙,深褐色的長發(fā)松松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在蒼白的臉頰旁。
她的目光落在歐文身上,那雙清澈的淺褐色眼眸里,清晰地映照出歐文此刻的模樣:比上次見面時似乎更瘦了,臉頰深陷得如同骷髏,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嘴唇干裂起皮,身上那件破布片拼成的“外套”沾滿了果漬和灰塵,整個人像一株在寒風(fēng)中隨時會折斷的枯草。
安妮小姐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她沒有立刻去接籃子,目光在歐文瘦削得幾乎撐不起衣服的肩膀和那雙布滿凍瘡、紅腫破裂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里,沒有嫌棄,沒有鄙夷,只有一種深沉的、如同湖水般的憐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
“進來吧,歐文?!彼穆曇粢琅f輕柔,帶著那種奇特的、能撫平躁動的平靜。
歐文猶豫了一下。上次的窘迫和羞恥感還記憶猶新。但籃子的重量和老板的威脅讓他不敢耽擱。他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走進那間溫暖整潔的小屋。
爐火在鐵皮爐子里安靜地燃燒著,驅(qū)散了從樓道帶進來的寒氣。他將蘋果籃子輕輕放在門邊一張干凈的小凳子上。
“放在這里就好,謝謝。”安妮小姐輕聲說。她轉(zhuǎn)身走向那個小小的鐵皮爐子。爐臺上,正用一個小平底鍋煎著什么東西。
一股極其霸道、無比誘人的濃郁肉香,瞬間在狹小的房間里爆炸開來!
那香氣是如此強烈,如此具有侵略性,瞬間蓋過了蘋果的清香,甚至壓倒了歐文身上帶來的所有污濁氣味!是肉!
而且是經(jīng)過精心烹調(diào)的肉!油脂在熱力下發(fā)出的“滋滋”聲如同最美妙的樂章,混合著某種香料的辛香和純粹肉脂的焦香,瘋狂地沖擊著他的嗅覺神經(jīng)。
歐文只覺得胃袋猛地一抽,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唾液不受控制地瘋狂分泌,干裂的嘴唇瞬間被浸濕,帶來一陣刺痛。
他幾乎是本能地、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濃郁的肉香直沖腦門,帶來一陣眩暈般的快感。他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強壓下喉嚨里那一聲幾乎要沖出口的、代表極度渴望的嗚咽。
他不敢抬頭,目光死死盯著自己那雙沾滿泥污的破鞋尖,身體卻因為極度的誘惑和克制而微微顫抖。
安妮小姐用一把小木鏟,輕輕翻動著平底鍋里的東西。歐文眼角的余光瞥見——那是兩根!兩根長度適中、粗細均勻、表皮煎得金黃焦脆、正滋滋冒油、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香腸
香腸!
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進歐文的腦海!原主模糊的記憶碎片瞬間翻涌上來:
那是只在櫥窗里見過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食物!是只有體面人家的餐桌上才會出現(xiàn)的、象征著富足和美味的奢侈品!
在他貧瘠的認知里,底層人能偶爾吃到一小塊咸肉或者最廉價的肉碎,就已經(jīng)是莫大的奢侈和節(jié)日般的享受了!香腸?那是遙不可及的夢!是老爺太太們才能享用的珍饈!
他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巨大的渴望和更強烈的羞恥感如同兩股洶涌的暗流,在他瘦小的身體里激烈沖撞。他怎么能……怎么能覬覦如此昂貴的東西?
安妮小姐關(guān)掉了爐火。她拿起一個干凈的盤子,用木鏟小心地將那兩根煎得金黃焦脆、香氣四溢的香腸盛了出來。油脂在盤底發(fā)出輕微的“滋啦”聲。她端著盤子,走向僵立在門口的歐文。
“給?!彼龑⒈P子遞到歐文面前,聲音平靜無波,仿佛遞過來的只是兩塊面包?!澳弥!?/p>
那濃郁的、霸道的肉香近在咫尺!金黃色的腸衣包裹著飽滿的肉餡,煎出的油脂在燈光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
歐文甚至能看到腸衣上細小的香料顆粒。視覺和嗅覺的雙重沖擊,像重錘狠狠砸在他的理智堤壩上。胃袋因為極度的渴望而劇烈痙攣,發(fā)出雷鳴般的、無法抑制的咕嚕聲,在寂靜的小屋里顯得異常清晰。
歐文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直紅到了耳根!巨大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猛地抬起頭,撞上安妮小姐那雙清澈平靜、卻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
“不……不!夫人!”他像被燙到一樣,慌亂地后退了一步,雙手死死背在身后,仿佛那盤香腸是燒紅的烙鐵。
“太……太貴重了!我不能要!真的不能!”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尖利顫抖,語無倫次,“我……我們家……從來沒……沒吃過這個……咸肉……咸肉就很好了……這個太貴了!真的!”
他拼命地搖頭,試圖驅(qū)散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香氣誘惑。他甚至不敢再看那盤子一眼,生怕多看一眼,那僅存的、可憐的自尊就會徹底崩潰。
安妮小姐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瘦骨嶙峋、滿身污垢、卻因為過度的自尊和羞恥而激烈拒絕食物的男孩。她的眼神里沒有施舍者的傲慢,也沒有被拒絕的慍怒,只有一種更深沉的、帶著理解的平靜,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拿著?!彼穆曇粢琅f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磐石般沉穩(wěn)?!笆澄锸怯脕沓缘摹D闾萘?,需要它?!彼龥]有說更多煽情的話,只是再次將盤子向前遞了遞。
那平靜的目光和簡短的話語,像一把溫柔的鑰匙,輕輕撬開了歐文內(nèi)心最后一道搖搖欲墜的防線。
拒絕的意志在那濃郁的肉香和胃袋瘋狂的哀鳴面前,終于土崩瓦解。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負罪感的沉重,伸出了那雙布滿污垢和凍瘡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溫?zé)岬谋P子。
兩根香腸沉甸甸的分量透過冰冷的瓷盤傳遞到掌心,那霸道的香氣瞬間將他整個包裹。巨大的感激和更深的羞恥感交織在一起,沖擊著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謝……謝謝您!夫人!謝謝!謝謝您!”他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一連串的感謝語無倫次地涌出。
他深深地、幾乎將身體彎折到極限地鞠了一躬,淚水在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打轉(zhuǎn)。他不敢再多停留一秒,生怕自己會在這位夫人面前失聲痛哭或者做出更丟臉的事情。
他緊緊攥著那盛放著“珍寶”的盤子,像捧著易碎的琉璃,轉(zhuǎn)身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那扇門,沖下了樓梯。
樓道里的惡臭和鄰居的噪音瞬間將他拉回現(xiàn)實。他靠在三樓冰冷的墻壁上,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不止。
盤子里的香腸散發(fā)著無與倫比的誘惑,那香氣是如此霸道,如此真實!他忍不住低下頭,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純粹的肉香混合著油脂的焦香和香料的辛香,讓他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
活下去!為了這香氣,為了這份從天而降的、難以置信的饋贈,他必須活下去!他小心翼翼地將盤子護在懷里,用那件破外套緊緊裹住,像守護著世間最珍貴的寶藏,一步一步,無比謹慎地向上挪動,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懷里的秘密。
推開頂層閣樓那扇破門時,屋內(nèi)一片寂靜。父親威廉和大姐艾米麗應(yīng)該還在工廠里忍受著非人的勞作,二姐莉莉可能也在外面尋找零工或者漿洗衣物。
只有母親瑪麗一個人在家,正背對著門,蹲在墻角那個簡陋的小灶臺前,費力地用一根細木棍撥弄著潮濕的柴火,試圖點燃它。
鍋里依舊是清水煮著幾根干癟的菜幫,散發(fā)著熟悉的苦澀氣息。劣質(zhì)的煤煙混合著霉味,是屋內(nèi)的主旋律。
歐文的心臟怦怦直跳,他輕輕關(guān)上門,走到屋子中央。
“媽……”他小聲喚道,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
瑪麗聞聲,不耐煩地轉(zhuǎn)過頭,臉上沾著煤灰,眉頭緊鎖:“吵什么?沒看老娘正……”她的抱怨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了歐文小心翼翼從懷里端出來的東西上。
一個盤子。一個干凈的、白色的瓷盤。
盤子里,盛著兩根東西。
兩根!金黃色的、油光發(fā)亮、散發(fā)著濃郁到令人窒息的肉香的東西!
香腸?!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旣惐3种朕D(zhuǎn)身的姿勢,嘴巴無意識地張開,形成一個滑稽的“O”型,眼睛瞪得滾圓,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急劇收縮。
她臉上那層常年籠罩的怨毒和刻薄瞬間被一種巨大的、純粹的、如同火山爆發(fā)般的震撼和難以置信所取代!她甚至忘記了呼吸,忘記了灶臺上那鍋半死不活的菜幫湯。
香腸?!
這個詞像一道驚雷在她貧瘠的認知里炸響!那是櫥窗里閃閃發(fā)光的東西!是連隔壁偶爾能買一小塊咸肉的喬尼家都吃不起的奢侈品!是老爺太太們才配享用的食物!
它怎么會……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她兒子手里?!
“這……這……”瑪麗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鐵銹,帶著一種破音般的顫抖。
她猛地站起身,甚至帶倒了腳邊的小板凳,發(fā)出“哐當”一聲響。她踉蹌著沖到歐文面前,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盤子里的香腸,指尖幾乎要碰到那金黃色的腸衣,卻又像害怕那只是幻覺一碰就會消失般猛地縮回。
“歐文!這……這是……哪來的?啊?哪來的?!”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探詢,眼神銳利如刀,死死剜著歐文的臉。
“是……是五樓的夫人……安妮小姐……”歐文被母親那巨大的反應(yīng)嚇住了,聲音更小了,帶著后怕,“她……她看我送水果……硬……硬要給我的……我說太貴重了……不能要……可她……她非要給……”他語無倫次地解釋著,生怕母親誤會他偷竊或者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
“安妮小姐?五樓那個?”瑪麗臉上的震驚如同凝固的面具,但眼中的銳利和恐懼在聽到這個名字后,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洶涌、更加純粹的、名為“狂喜”的洪流!
她猛地一把搶過歐文手里的盤子!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掠奪的急切,卻又在接觸到盤子時變得異常小心翼翼,仿佛捧著的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她將盤子湊到眼前,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霸道無比的肉香混合著油脂的焦香和香料的辛香,如同最猛烈的興奮劑,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
干癟的胃袋因為這極致的誘惑而劇烈痙攣,發(fā)出雷鳴般的轟鳴!
“老天爺?。∈钦娴南隳c!是真的!”瑪麗的聲音因為巨大的狂喜而變得尖利刺耳,帶著一種破鑼般的顫音,在狹小的閣樓里回蕩!
她臉上瞬間綻放出一個巨大到近乎猙獰的笑容,所有的皺紋都舒展開來,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
“我的好兒子!我的好歐文!你可真是媽的福星?。。 彼拥卣Z無倫次,一只手緊緊抱著盤子,另一只手用力拍打著歐文的肩膀和后背,力道大得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但這次,那拍打里充滿了純粹的、不加掩飾的狂喜和激動!
她抱著盤子,像抱著剛出生的嬰兒,在狹小的屋子里激動地轉(zhuǎn)著圈,嘴里不停地念叨著:“香腸!香腸!我們哈特菲爾德家也能吃上香腸了!看誰還敢瞧不起我們!看誰還敢說我們是窮鬼?。 ?/p>
她臉上的笑容從未如此燦爛過,帶著一種貧民窟底層特有的、揚眉吐氣的巨大滿足感。那兩根香腸,在她眼中仿佛不再是食物,而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狂喜稍稍平復(fù)后,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進瑪麗的腦海。她猛地停住腳步,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和一種近乎惶恐的感激。
“不行!不行!人家給了這么金貴的東西,咱不能白拿!”她看著盤子里油光發(fā)亮的香腸,又看看歐文,語氣斬釘截鐵,“得去謝謝人家!得好好謝謝安妮小姐!”
她立刻行動起來,展現(xiàn)出驚人的效率。她小心翼翼地將那盤香腸放在油膩木桌最干凈的角落,如同供奉圣物。
然后,她沖到墻角那個破舊的臉盆架旁,用盆里僅剩的一點渾濁的水,瘋狂地搓洗著自己那雙布滿老繭和污垢的手,甚至破天荒地用了一點她珍藏的、幾乎舍不得用的劣質(zhì)肥皂碎屑!
她用力搓洗著,仿佛要將半輩子積攢的污垢和晦氣都洗掉。
接著,她手忙腳亂地翻找著。找出一件她認為最“體面”、補丁最少、洗得相對干凈的舊圍裙換上。
她又用手指蘸了點水,努力梳理著自己那頭油膩、凌亂的頭發(fā),試圖將它們攏在腦后。她對著角落里一小塊模糊的、布滿污漬的破鏡子碎片,用力揉搓著自己沾滿煤灰的臉頰,試圖讓臉色看起來不那么嚇人。
做完這一切,瑪麗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她那總是佝僂著的干瘦脊背,臉上擠出一個她自認為最“和善”、最“感激”的笑容。
她端起那盤香腸,像是端著進貢給女王的貢品,用一種近乎朝圣般的姿態(tài),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家門,一步一步,無比鄭重地向五樓走去。
歐文呆呆地站在屋里,看著母親消失的背影,又看看桌上那兩根依舊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香腸,感覺像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五樓的門被輕輕敲響。
安妮小姐打開門,看到門外站著的瑪麗·哈特菲爾德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瑪麗此刻的模樣確實有些“驚人”:努力梳攏過的頭發(fā)依舊有幾縷油膩地貼在汗津津的額角,臉上被水搓過的地方留下幾道白印子,與未洗凈的煤灰形成滑稽的對比,身上那件“體面”的圍裙也掩蓋不住長期的破舊和貧困。
但她臉上那刻意擠出的、僵硬卻無比真誠的感激笑容,和她雙手捧著的、那盤原封不動、油光發(fā)亮的香腸,卻形成了一種強烈的、令人心酸的沖擊力。
“安妮小姐!”瑪麗的聲音因為緊張和激動而異常尖利高亢,帶著濃重的倫敦東區(qū)口音,“我……我是歐文的媽媽!瑪麗·哈特菲爾德!謝謝您!謝謝您給歐文的香腸!老天爺??!這么金貴的東西!我們……我們……”
她激動得語無倫次,將盤子高高舉起,遞向安妮小姐,“這個……這個我們可不能要!太貴重了!您快收回去!您的大恩,我們記下了!記一輩子!”
安妮小姐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到近乎粗魯?shù)母兄x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她看著那盤被鄭重其事捧回來的香腸,再看看瑪麗那張寫滿了底層婦女特有的、笨拙而熾熱的感激的臉,清澈的眼眸里掠過一絲無奈和更深沉的柔軟。
“哈特菲爾德太太,您太客氣了。”安妮小姐的聲音依舊平靜溫和,她輕輕推回瑪麗遞過來的盤子,“香腸是給歐文的。他需要吃點好的。您拿回去,給孩子們吃吧?!彼恼Z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
“不行!不行!安妮小姐!這絕對不行!”瑪麗急了,頭搖得像撥浪鼓,臉上的感激變成了惶恐,“您是大好人!可我們窮歸窮,不能不懂規(guī)矩!白拿人家這么貴重的東西,要遭雷劈的!您快收下!”她執(zhí)拗地再次將盤子往前送。
安妮小姐看著瑪麗眼中那份近乎偏執(zhí)的堅持和惶恐,明白在這個等級森嚴、貧窮深入骨髓的環(huán)境里,純粹的饋贈反而會成為一種沉重的負擔和不安的來源。她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再堅持收回香腸。
“好吧,哈特菲爾德太太,香腸您拿回去。”安妮小姐妥協(xié)了,但她話鋒一轉(zhuǎn),目光掃過瑪麗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圍裙,“不過,如果您真想感謝我……”她指了指屋內(nèi)墻角一個裝得半滿的柳條洗衣籃,“我這里正好有些換下來的衣服要洗。您看……如果不麻煩的話?”
瑪麗順著安妮小姐的手指看去,眼睛瞬間亮了!洗衣服!這是她最擅長、也是她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回報方式!
“不麻煩!不麻煩!一點兒都不麻煩!”瑪麗的聲音立刻充滿了巨大的熱情和干勁,仿佛接到了天大的恩賜
“安妮小姐您放心!交給我!保證給您洗得干干凈凈!連一個線頭都捋順溜了!”她臉上的惶恐瞬間被一種找到了用武之地的巨大興奮所取代。
她不由分說,立刻放下手里的盤子,幾步?jīng)_到墻角,像搶寶貝一樣,一把抱起那個沉甸甸的洗衣籃!動作麻利得完全不像平時那個怨氣沖天的婦人。
“我這就去洗!這就去!樓下公共水池這會兒人少!”瑪麗抱著籃子,像抱著戰(zhàn)利品,臉上洋溢著一種找到存在價值的巨大滿足感,對著安妮小姐連連點頭哈腰
“謝謝您!謝謝您給我們機會!您真是大好人!愿上帝保佑您”她一邊說著感激涕零的話,一邊抱著籃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出了門,連再見都忘了說,咚咚咚的腳步聲急促地消失在樓梯間。
安妮小姐站在門口,看著瑪麗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門邊地上那盤依舊散發(fā)著香氣的香腸,臉上露出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混合著無奈、憐憫和一絲疲憊的笑容。
她輕輕關(guān)上門,隔絕了樓道里的喧囂,也隔絕了兩個世界短暫交匯帶來的沖擊波。
樓下,瑪麗抱著那籃沉甸甸的、散發(fā)著淡淡皂角清香和體味的衣服,如同抱著通往體面世界的通行證,腳步前所未有的輕快。
冰冷的水池,刺骨的井水,粗糙的搓衣板,劣質(zhì)的肥皂……這一切都變得不再那么難以忍受。她要用盡全力,把這些衣服洗得像新的一樣!
這是她能回報那位好心的安妮小姐的唯一方式,也是她這個貧民窟婦人,能為自己、為兒子、為這個家贏得的一點點……尊嚴的微光。
樓梯間里,似乎還殘留著兩個女人短暫相遇時,那混合著香腸油脂、廉價肥皂和底層笨拙感激的復(fù)雜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