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午后，陽光終于艱難地穿透了倫敦上空厚重的煤煙云層，在漢諾威廣場整齊的紅磚房屋和修剪得一絲不茍的草坪上，投下幾縷帶著暖意的、斑駁的光影。
歐文站在瓊斯先生家整潔的后花園里，輕輕解開了布魯諾項圈上那個沉甸甸的黃銅鎖扣。
“咔噠?！?/p>
重獲自由的黑色巨犬發(fā)出一聲低沉的、歡快的嗚咽，像一道蓄勢待發(fā)的黑色閃電，“嗖”地一下躥了出去！
強健的四肢有力地蹬踏著翠綠的草坪，帶起草屑和泥土的清新氣息。
它在開闊的后院里盡情撒歡，時而繞著低矮的冬青樹籬狂奔，時而猛地停下，用濕漉漉的鼻子仔細嗅聞著灌木根部殘留的、屬于其他小動物的神秘氣息
時而興奮地追逐著被自己帶起的一陣微風(fēng)卷起的落葉，發(fā)出短促而低沉的吠叫。那份純粹的、野性的活力，在午后寧靜的花園里顯得格外生動。
歐文沒有像第一次那樣緊張地站在原地，只是目光溫和地追隨著那道黑色的身影。
他靠在涼亭那爬滿枯藤的柱子上，陽光透過稀疏的藤蔓，在他洗得發(fā)白的舊襯衫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腳踝的舊傷在這樣相對輕松的工作里幾乎感覺不到疼痛。
空氣里彌漫著青草、濕潤的泥土和布魯諾奔跑時帶起的微塵氣息，與水果攤那腐爛的甜膩截然不同，也與老鼠街七號那永恒縈繞的霉味和絕望格格不入。
每一次踏入這片寧靜的領(lǐng)域，都像一次短暫的喘息，一次靈魂的偷渡。他貪婪地呼吸著，感受著陽光落在皮膚上那真實的暖意。
一個小時在布魯諾不知疲倦的奔跑和嗅聞中飛逝。
當(dāng)它終于玩得盡興，喘著粗氣，邁著悠閑而滿足的步子踱回歐文腳邊，主動坐下，伸出粉紅的舌頭散熱時，琥珀色的眼睛里已不再有最初的警惕，只剩下運動后的慵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信賴。
歐文蹲下身，動作熟練而輕柔地為它扣好項圈，粗糙的手指拂過它油亮光滑的皮毛，布魯諾舒服地瞇起了眼睛，喉嚨里發(fā)出滿足的咕嚕聲。
“好孩子，布魯諾?！睔W文輕聲說，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牽著心滿意足的巨犬回到后門，管家塞繆爾先生已經(jīng)如同精準(zhǔn)的時鐘般出現(xiàn)在那里。
他依舊穿著筆挺的黑色燕尾服，系著白色領(lǐng)結(jié)，面容刻板，但那雙銳利的鷹眼掃過平靜的歐文和顯得格外溫順的布魯諾時，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滿意神色掠過眼底。
“它今天看起來很愉快?！比姞柟芗业穆曇舻统疗椒€(wěn)，是陳述，而非詢問。
“是的，先生。它跑得很開心?！睔W文恭敬地回答。
塞繆爾微微頷首，沒有多余的話，像往常一樣，轉(zhuǎn)身從門廳角落那個藤條籃子里拿出兩顆新鮮飽滿、葉片翠綠緊實的卷心菜，遞了過來。
歐文接過這珍貴的饋贈，熟練地道謝。布魯諾似乎也習(xí)慣了這每周兩次的告別，低低地“嗚”了一聲，便順從地被塞繆爾管家牽回了溫暖的內(nèi)室。
歐文抱著沉甸甸的卷心菜，踏出瓊斯先生家那扇厚重的橡木門，重新回到漢諾威廣場午后相對寧靜的街道上。
陽光正好，微風(fēng)拂過臉頰，帶著初春的微涼和遠處面包店飄來的甜香。
他心情難得地輕松，甚至帶著一絲完成任務(wù)后的愉悅，腳步輕快地朝著回水果攤的方向走去。
剛走出幾步，一個清脆而帶著明顯焦急的童音劃破了午后的寧靜：
“哦，不！我的風(fēng)箏！卡住了！完全卡住了！”
歐文循聲望去。只見廣場邊緣靠近一株高大古老梧桐樹的地方，一個穿著精致白色蕾絲連衣裙、外面套著淺藍色羊毛開衫的小女孩，正焦急地仰著頭，金棕色的卷發(fā)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小臉因為著急而漲得通紅。
她努力踮著腳尖，徒勞地向上伸著手臂，指向梧桐樹高高的枝椏間。
那里，一個色彩鮮艷的蝴蝶風(fēng)箏，正可憐巴巴地掛在一根粗壯的、離地足有十幾英尺高的橫枝上，尾巴無力地垂著，隨風(fēng)輕輕擺動。
小女孩身邊沒有仆人跟隨，只有她一個人對著那遙不可及的風(fēng)箏干著急。
她嘗試著跳了幾次，但那高度顯然超出了她的極限。眼看她急得眼圈都紅了，小嘴委屈地撅著，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歐文腳步頓住了。他認出了這個小女孩——是瓊斯先生家的小女兒，索菲亞·瓊斯。
他曾在花園里遠遠瞥見過她在草坪上畫畫，身邊跟著一位嚴(yán)肅的女家庭教師。此刻，這位小小姐像個迷路的精靈，無助地站在巨大的梧桐樹下。
幾乎是下意識的，歐文抱著卷心菜走了過去。
“小姐……”他走到距離索菲亞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聲音帶著一絲猶豫和屬于貧民窟孩子的拘謹，“您的風(fēng)箏……卡在樹上了？”
索菲亞猛地轉(zhuǎn)過頭，那雙像極了瓊斯先生的、清澈的淺藍色大眼睛里還噙著未落的淚水，長長的睫毛上沾著細小的水珠。
她看到一個穿著破舊襯衫、抱著兩顆卷心菜的陌生男孩站在面前，臉上先是閃過一絲驚訝和警惕，但看到歐文關(guān)切的目光和指向風(fēng)箏的手，那份警惕很快被巨大的求助欲取代。
“是的！是的！”索菲亞用力點頭，聲音帶著哭腔，指著高高的樹杈，“它剛才飛得好好的！一陣風(fēng)！壞風(fēng)！把它刮到那里去了！我夠不到！完全夠不到！”她委屈地跺了跺穿著精致小皮鞋的腳，金棕色的卷發(fā)隨之晃動。
歐文抬頭看了看那根橫枝的高度，又看了看眼前焦急得快要哭出來的小小姐。
爬樹？這對在老鼠街垃圾堆和破屋頂上摸爬滾打長大的他來說，簡直像呼吸一樣自然。他幾乎沒有猶豫。
“我……我能幫您拿下來?！彼p聲說，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
“真的嗎？”索菲亞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如同兩顆被擦亮的藍寶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你能爬那么高？不會摔下來嗎？”她擔(dān)憂地看著歐文瘦小的身體。
歐文沒有回答，只是將懷里的兩顆卷心菜小心地放在梧桐樹下干凈的石板地上。他活動了一下手腳，深吸一口氣。
粗糙的梧桐樹皮對他來說不是障礙，而是熟悉的助力。他像一只靈巧的松鼠，手腳并用，利用樹干上的疙瘩和凸起作為支點，動作敏捷而穩(wěn)當(dāng)?shù)叵蛏吓逝馈?/p>
風(fēng)吹動他洗得發(fā)白的衣角，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他專注的臉上投下跳躍的光斑。很快，他就接近了那根掛著風(fēng)箏的橫枝。
索菲亞在樹下緊張地屏住呼吸，小手緊緊攥著裙角，淺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在樹影間移動的身影，小嘴里不住地念叨著：“小心！哦，小心點！當(dāng)心！”
歐文穩(wěn)穩(wěn)地站在橫枝上，伸手小心地解開了纏繞在枝椏上的風(fēng)箏線，然后將那只色彩斑斕的蝴蝶風(fēng)箏完好無損地取了下來。
他低頭，對著樹下緊張注視的索菲亞晃了晃手中的“戰(zhàn)利品”。
“哇！拿到了！太棒了！”索菲亞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歡呼，雀躍著在原地跳了起來，小臉上綻開燦爛無比的笑容，之前的焦急和委屈一掃而空。
歐文抱著風(fēng)箏，同樣敏捷而穩(wěn)當(dāng)?shù)貜臉渖匣讼聛?，雙腳穩(wěn)穩(wěn)地落在石板地上。除了手掌和衣服上沾了些樹皮的碎屑，毫發(fā)無傷。
“給你，小姐?！彼麑L(fēng)箏遞還給索菲亞，聲音依舊帶著那份屬于底層孩子的謹慎和距離感。
索菲亞接過心愛的風(fēng)箏，仔細檢查著，確認它沒有損壞，臉上的笑容更加明媚。
她抬起頭，淺藍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歐文，充滿了純粹的感激和毫不掩飾的好奇：“謝謝你！真的真的謝謝你！你爬得好快！像……像故事書里的猴子勇士！”
她咯咯地笑起來，聲音清脆悅耳，“你叫什么名字？”
“歐文，小姐。歐文·哈特菲爾德。”歐文低聲回答，微微垂下眼瞼，不太習(xí)慣被這樣明亮的目光注視。
“歐文·哈特菲爾德……”索菲亞認真地重復(fù)了一遍，仿佛要記住這個名字，“我叫索菲亞·瓊斯。你幫了我大忙！
我一定要好好謝謝你！”她歪著頭，金棕色的卷發(fā)垂在臉頰旁，小臉上滿是認真的思索，“你想要什么？糖果？餅干？還是……”
她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絕妙的主意，“跟我來！到我房間去！我有很多好東西！你可以挑一件喜歡的！”
去小姐的房間？歐文的心猛地一跳！那個對他而言如同另一個世界的地方？
巨大的誘惑和強烈的局促感瞬間交織在一起。他下意識地看向瓊斯先生家那扇緊閉的橡木大門，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著樹皮碎屑和泥土的破舊衣服和赤腳。
“我……我衣服臟……小姐……”他嚅囁著，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沒關(guān)系！”索菲亞卻毫不在意，她的小手自然地抓住了歐文那只沾著樹皮碎屑的、粗糙的手腕，“跟我來！塞繆爾管家不會說的！快！”
她像個小小的指揮官，拉著還有些發(fā)懵的歐文，輕快地跑向自家的大門，用另一只手熟練地拉開了門鎖。
門內(nèi)，是熟悉的、混合著木蠟油、書本和淡淡花香的沉靜氣息。
索菲亞拉著歐文，像兩只偷偷溜進來的小麻雀，躡手躡腳地穿過鋪著厚地毯的走廊，避開了可能遇到仆人的區(qū)域，輕車熟路地跑上鋪著柔軟地毯的樓梯。
“我的房間在二樓！”索菲亞小聲說著，帶著一絲做秘密游戲的興奮。
推開一扇漆成柔和的淡粉色、上面掛著一個“Sophia”名字木牌的門，一個與歐文所知的任何空間都截然不同的世界展現(xiàn)在眼前。
房間很大，光線充足。墻壁貼著印有細小雛菊圖案的淺黃色壁紙。
一張鋪著白色蕾絲床罩、掛著粉色紗帳的精致小床靠墻擺放。
靠窗的位置是一張同樣精致的白色小書桌，上面擺放著一些彩色的蠟筆、畫紙和一個漂亮的陶瓷娃娃。
地上鋪著厚厚的、柔軟的羊毛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
但最吸引歐文目光的，是房間一側(cè)，那整整占據(jù)了一面墻的巨大書架！
書架是漂亮的乳白色，上面整齊地、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各種各樣的書籍！
它們有著不同顏色的硬質(zhì)封面，燙金的標(biāo)題在從窗戶透進來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有些書看起來很厚，像磚頭；
有些則小巧精致，封面畫著漂亮的圖案?？諝庵袕浡环N濃郁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油墨和紙張?zhí)赜械南銡狻?/p>
那是知識的味道！是歐文夢寐以求、在書店門口被無情拒絕、卻在此刻猝不及防撞入他懷抱的味道！
歐文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門口，目光死死地黏在那片書的海洋上。
他的心臟在瘦弱的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沖破肋骨！呼吸變得急促而粗重。他忘記了索菲亞的存在，忘記了局促，忘記了身上的污垢，整個世界只剩下那面散發(fā)著神圣光芒的書架！
前世劉濤對知識的渴望，今生歐文·哈特菲爾德在絕望中對文字力量的追尋，在這一刻如同沉寂的火山，猛烈地噴發(fā)出來！
索菲亞沒有注意到歐文的異樣，她松開手，像只快樂的小鳥跑到自己那張堆滿玩具和小玩意的梳妝臺前，拉開抽屜，興奮地翻找著：“歐文，快來看看！你喜歡什么？這個音樂盒？還是這個會跳舞的錫兵？或者這個……”她拿起一個鑲嵌著亮片的漂亮發(fā)卡。
然而，當(dāng)她捧著一堆“寶貝”興沖沖地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讓歐文挑選時，卻愣住了。
歐文并沒有跟過來。他依舊站在門口，像一尊被時光定格的雕像。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瘦削的脊背繃得筆直，深陷的眼窩里不再是平日的疲憊和謹慎，而是燃燒著一種近乎貪婪的、令人心驚的光芒！
那雙總是低垂著、帶著戒備的眼睛，此刻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鎖定在她房間的書架上！那眼神，專注得仿佛要將那些書吸進靈魂深處，充滿了索菲亞從未見過的、一種近乎虔誠的渴望！
索菲亞臉上的興奮笑容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困惑和好奇。
她放下手里的玩具，輕手輕腳地走到歐文身邊，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書架，小聲問道：“歐文？你……在看我的書嗎？”
歐文像是被她的聲音從一場深沉的夢境中驚醒，猛地回過神來！
巨大的羞恥感瞬間將他淹沒！他像被燙到一樣，慌忙低下頭，臉頰火辣辣地?zé)饋恚薏坏谜覀€地洞鉆進去！他竟然在小姐的房間里，如此失態(tài)地覬覦著那些昂貴的書籍！
“對……對不起，小姐……”他聲音干澀嘶啞，帶著濃重的窘迫，“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想解釋，卻語無倫次。
索菲亞卻沒有生氣。她那雙清澈的淺藍色大眼睛里，困惑漸漸被一種奇妙的了然和興趣所取代。
她歪著頭，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局促不安、衣衫破舊卻眼神明亮的男孩，一個念頭如同小燈泡般在她腦海中點亮。
“你喜歡書？”索菲亞的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直接和天真，沒有任何鄙夷，只有純粹的好奇，“你……識字嗎？”她問出了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
歐文的心猛地一揪。書店那個癮君子侄子惡毒的嘲笑聲仿佛又在耳邊尖銳地響起：“垃圾……你也配認字……”
巨大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頭。他死死咬住下唇，強迫自己抬起頭，迎向索菲亞那雙清澈得如同天空、不帶一絲雜質(zhì)的眼睛。
在那雙眼睛里，他沒有看到預(yù)想中的嘲弄或鄙夷，只有好奇和一絲……鼓勵？
一股莫名的勇氣，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羞恥和恐懼的灰燼中掙扎著點燃。
“認……認得一點，小姐?！睔W文的聲音很低，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卻異常清晰，“不多……只認得……很少很少的詞。”他艱難地承認，像是在坦白一項重大的缺陷。
“認得一點？”索菲亞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充滿了驚喜！
她完全忽略了歐文的自卑和窘迫，小臉上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仿佛這是一件極其有趣的事情。
“那也很好??！比完全不認識強多了！”她像個小大人一樣，用力點點頭，隨即轉(zhuǎn)身，邁著輕快的步子跑向那個巨大的書架。
她的目光在書架上快速搜尋著，小小的手指劃過一排排燙金的書脊。
最終，她的目光定格在書架最下層，一本看起來有些舊、但封面顏色鮮艷的書上。她踮起腳尖，費力地將那本書抽了出來。
那是一本硬皮封面的書，封面是彩色的，畫著幾個正在玩耍的孩童，背景是綠樹和藍天。封面上用清晰的大號字體印著幾個單詞：“The Child’s First Primer”兒童啟蒙識字書
索菲亞抱著這本對她而言有些厚重的書，跑回歐文面前，臉上洋溢著一種分享珍寶般的快樂笑容，將書塞進歐文懷里。
“給！送給你！”
歐文如同被一道閃電擊中！他下意識地接住那本沉甸甸的書，粗糙的手指觸碰到光滑而微涼的硬質(zhì)封面。
那清晰的字母圖案和油墨的香氣瞬間涌入他的感官！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懷中這本嶄新的、色彩鮮艷的識字書。
封面上的孩童笑容燦爛，仿佛在向他招手。他認得那書名里的幾個詞：Child… First… Primer……
識字書！一本真正的、屬于他的識字書！
巨大的、如同海嘯般的狂喜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羞恥、局促和恐懼！
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發(fā)熱，鼻尖發(fā)酸，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只能發(fā)出模糊不清的哽咽聲。
他緊緊地將書抱在懷里，如同抱著失而復(fù)得的稀世珍寶，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他抬起頭，看向索菲亞，那雙深陷的眼窩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感激和震驚，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
“謝謝你……小姐……謝……”最終，只有破碎的、帶著濃重鼻音的感謝語無倫次地涌出。
索菲亞看著歐文如此激動和珍惜的樣子，小臉上露出了開心的、滿足的笑容，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不客氣！歐文！”她聲音清脆，“這本書我早就看完了！我還有好多別的書呢！你好好學(xué)！等你認識更多的字了，我再給你找好看的故事書！”
她的話語天真而慷慨，帶著孩童特有的、未經(jīng)世事的天真承諾。
就在這時，門外走廊上傳來沉穩(wěn)而熟悉的腳步聲。
索菲亞小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吐了吐舌頭，小聲說：“啊！塞繆爾管家來了！”她飛快地對歐文做了個“噓”的手勢。
房間門被輕輕推開。管家塞繆爾先生那刻板嚴(yán)肅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他那雙銳利的鷹眼瞬間掃過房間內(nèi)的景象——站在門口、緊緊抱著一本識字書、臉上還帶著激動淚痕和樹皮污漬的歐文，以及站在他身邊、小臉微紅、帶著點做了“壞事”被抓住的調(diào)皮表情的索菲亞小姐。
塞繆爾管家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在歐文懷里的書和索菲亞臉上停留了一瞬。
他沒有立刻說話，但那股無形的、屬于成年人和管家的威嚴(yán)瞬間彌漫開來。
索菲亞連忙解釋：“塞繆爾！歐文幫我拿回了風(fēng)箏！掛在很高的樹上！
他爬樹可厲害了！我……我是為了謝謝他，才帶他上來的！這本書……是我送給他的謝禮！我已經(jīng)看完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理直氣壯。
塞繆爾管家沉默著。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歐文身上。男孩緊緊抱著那本書，像是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深陷的眼窩里還殘留著淚光，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珍惜和一種卑微的祈求。
那眼神，讓塞繆爾管家刻板的心湖里，似乎也投下了一顆小小的石子。
他想起了這個男孩面對布魯諾時的鎮(zhèn)定，想起了他每次接過卷心菜時那笨拙卻真誠的感謝。
幾秒鐘的沉默，如同幾個世紀(jì)般漫長。
最終，塞繆爾管家那緊繃的下頜線似乎微微松動了一點點。
他沒有斥責(zé)索菲亞小姐的“任性”，也沒有要求歐文放下那本書。他只是微微側(cè)身，讓開了門口的道路，聲音依舊低沉平穩(wěn)，卻少了幾分慣常的冰冷：
“歐文，你該回去了。瓊斯先生不喜歡外人久留?！?/p>
這句話，既是提醒，也是一種默許的放行。
歐文如蒙大赦！巨大的感激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對著塞繆爾管家深深地、幾乎彎折到極限地鞠了一躬，又對著索菲亞小姐也鞠了一躬，聲音哽咽而真摯：
“謝謝您！先生！謝謝您！小姐！”他不敢再多停留一秒，生怕管家改變主意，緊緊抱著那本如同生命般珍貴的識字書，像一陣風(fēng)般沖出了房間，沖下了樓梯，沖出了那扇厚重的橡木門。
午后的陽光依舊溫暖，灑在漢諾威廣場整潔的石板路上。
歐文抱著卷心菜，更緊地、如同守護生命般抱著懷中那本嶄新的識字書，站在那株高大的梧桐樹下。
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他抬起頭，看向索菲亞小姐房間的窗戶，隱約還能看到窗簾后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晃動。
他低下頭，手指顫抖著，小心翼翼地翻開識字書的硬質(zhì)封面。
嘩啦。
嶄新的書頁散發(fā)出濃郁的油墨清香。第一頁，是清晰的、大大的字母表。A, B, C, D……每一個字母都像一顆閃亮的星辰，在他眼前鋪展開一條通往未知世界的光明之路。
巨大的喜悅和一種沉甸甸的責(zé)任感瞬間充滿了他的胸腔。
他深吸一口混合著書本油墨和卷心菜清香的空氣，邁開腳步，朝著老鼠街的方向走去。梧桐樹巨大的樹影在他身后緩緩拉長，如同一條通往過去的、黑暗的隧道。
而他懷中緊抱的書本，則像一盞微弱卻無比堅定的燈，照亮了前方那片迷霧重重的、名為“未來”的荊棘之地。他知道，這條路將無比艱難，但此刻，他的腳步從未如此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