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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樹的巨大陰影在身后漸漸拉長、變形,最終融入了老鼠街那更為濃重、污濁的黑暗。

歐文抱著兩顆沉甸甸的卷心菜,更緊地、用一種近乎痙攣的力度箍著懷中那本硬殼的《兒童啟蒙識字書》。

書脊的棱角隔著薄薄的襯衫硌著他的肋骨,帶來一種尖銳而真實的痛感,但這痛楚非但未讓他松手,反而成為了一種奇異的錨點,將他從飄忽的狂喜中拉回現(xiàn)實,提醒他這并非夢境。

書頁的氣味,那混合著油墨、紙張和某種遙遠木材清香的獨特氣息,頑強地穿透了空氣中彌漫的劣質(zhì)煤煙、腐水和永遠洗不干凈的汗餿味。

這氣味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和周圍破敗、喧囂、絕望的環(huán)境短暫地隔絕開來。

他的心臟仍在胸腔里劇烈地撞擊著,每一次跳動都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指尖卻貪婪地感受著封面上那凸起的字母圖案——那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符咒。

“歐文!發(fā)什么呆?卷心菜給我!” 母親尖銳的嗓音如同生銹的鐵片刮過石板,瞬間撕裂了包裹著他的精神屏障。

歐文猛地一顫,從沉浸中驚醒。他正站在老鼠街七號那扇歪斜、門板被蟲蛀得坑坑洼洼的木門前。

母親瑪麗·哈特菲爾德的身影堵在門口,逆著屋內(nèi)昏黃搖曳的煤油燈光,看不清表情,但那伸出來的、布滿勞作痕跡和老繭的手掌,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

“哦…哦,好的,媽媽?!?歐文慌忙應(yīng)著,小心翼翼地將懷里的卷心菜遞過去一顆。他的動作極其別扭,因為另一只手和身體的大部分重心都用來護著懷里的書。

瑪麗接過卷心菜,掂了掂,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微弱的滿意——這是難得的、能填飽肚子的好東西。但她的目光隨即落在了歐文那異常鼓脹、緊抱在胸前的另一只手臂上。

“那是什么?”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警惕和不悅,“你懷里藏了什么?偷來的東西?” 在老鼠街,任何異常的、不屬于這里的“好東西”,第一個念頭往往與偷竊相連。

歐文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將書更緊地護在胸前,仿佛母親的目光會將它灼傷。

“不…不是!媽媽!不是偷的!” 他急切地辯解,聲音因緊張而發(fā)顫,“是…是瓊斯家的小姐…她…她送我的!”

“送你的?” 瑪莎狐疑地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兒子。歐文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沾著樹皮碎屑和泥土的破舊襯衫,與他懷里那本硬殼燙金、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書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那位尊貴的小姐送你一本書?她腦子進水了?” 她的語氣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嘲諷和根深蒂固的階級懷疑,“拿來我看看!”

那只粗糙的手不由分說地伸了過來,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蠻力。

“媽媽!” 歐文絕望地低喊了一聲,身體本能地向后縮,但母親常年勞作的力氣遠比他大。

瑪莎一把抓住了書的一角,用力往外拽。歐文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幾乎要將他的珍寶撕裂,恐懼和憤怒瞬間壓倒了對母親的敬畏。

“放手!” 他幾乎是吼了出來,瘦弱的身體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掙,同時用盡全身力氣護住書本的核心部分。刺啦一聲輕響——書封的一個小角在撕扯中微微翹起、卷邊了。

這細微的破損聲像針一樣扎進了歐文的心臟。他眼睛瞬間紅了,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心愛之物被玷污的劇痛。

他死死抱著書,大口喘著粗氣,像一只被逼到絕境、護崽的小獸,用一種瑪莎從未見過的、混雜著哀求與兇狠的目光瞪著她。

瑪莎也被兒子的激烈反應(yīng)驚了一下。她看著歐文通紅的眼睛和那本被死死護住的書,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里那被拽得有些松動的書角,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

這書,對兒子而言,似乎比一塊面包、一件暖和的衣服更重要?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疇。

最終,是卷心菜的分量壓倒了好奇。她悻悻地縮回手,撇了撇嘴,語氣依舊生硬:“哼,一本破書!能當(dāng)飯吃還是能當(dāng)柴燒?” 她抱著卷心菜,轉(zhuǎn)身走回屋內(nèi)昏暗的光線下,不再理會歐文。

歐文靠在冰涼潮濕的門框上,心臟還在狂跳。他顫抖著手指,小心翼翼地撫平那卷起的書角,仿佛在修復(fù)一件稀世瓷器上的裂痕。

油墨和紙張的氣息再次涌入鼻腔,帶著劫后余生的珍貴感。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抱著書和剩下的一顆卷心菜,低頭走進了那個彌漫著食物焦糊味、廉價煙草味和壓抑氣氛的家。

屋內(nèi),父親老哈特菲爾德已經(jīng)回來了,正佝僂著背坐在唯一一張吱呀作響的木桌旁,就著一點劣質(zhì)杜松子酒,小口啃著一塊黑面包。

他臉色蠟黃,眼袋浮腫,對歐文的進出毫無反應(yīng),仿佛他只是飄過的一縷空氣。

大姐艾米麗坐在角落的矮凳上,借著窗口最后一點微光,專注地縫補著一件舊裙子——那是她準(zhǔn)備帶去鐵匠家的“體面”衣物之一。

她的動作比平時更加輕柔,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羞澀、期待和隱隱不安的紅暈。二姐莉莉則挨著艾米麗坐著,手里也拿著針線,但顯然心不在焉。

她那雙和歐文有些相似的、帶著狡黠光芒的眼睛,時不時瞟向艾米麗,又飛快地瞟一眼父母,嘴唇無聲地翕動著,顯然還在和艾米麗進行著某種秘密的、關(guān)于未來姐夫和未知生活的低語。

歐文將卷心菜放到廚房角落那個搖搖欲墜的架子上,那里堆著幾個蔫巴巴的土豆和半條硬得像石頭的黑麥面包。

他幾乎是躡手躡腳地走到自己睡覺的角落——那是用幾塊破木板和舊麻袋勉強隔開的一小塊空間,緊挨著散發(fā)著霉味的墻壁。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本《兒童啟蒙識字書》放在鋪著薄薄一層破布和稻草的“床鋪”上,用一塊相對干凈的破布仔細地蓋好,仿佛在安放一個沉睡的嬰兒。

做完這一切,他才感覺到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空,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腳踝的舊傷也開始隱隱作痛。但他精神的核心,卻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滾燙的渴望占據(jù)著。

晚飯是水煮卷心菜葉和黑面包。餐桌上氣氛有些詭異。父親沉默地咀嚼著,偶爾發(fā)出一兩聲沉悶的咳嗽。

母親瑪莎一邊吃,一邊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艾米麗,似乎在評估一件即將出手的貨物。她突然開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艾米麗,明天那鐵匠就要來接你了。東西都收拾好了?別丟三落四的,讓人家笑話我們沒規(guī)矩?!?/p>

艾米麗拿著勺子的手猛地一抖,幾滴寡淡的菜湯濺到了她洗得發(fā)白的裙子上。她慌亂地用袖子擦了擦,臉更紅了,頭垂得更低,聲音細若蚊蚋:“都……都收拾好了,媽媽?!?/p>

“哼,”瑪莎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到了人家家里,手腳勤快些。兩個半大小子,夠你忙活的。別想著還跟在家似的,由著性子。人家不嫌棄你沒嫁妝,是咱們天大的福氣!別不知好歹?!彼脑捳Z像鞭子,抽打著艾米麗本就忐忑的心。

“媽媽,約翰人挺好的……”艾米麗鼓起勇氣,小聲辯解了一句,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維護。

“好?哼,知人知面不知心!”瑪莎嗤之以鼻,“一個鄉(xiāng)下鐵匠,死了老婆,拉扯兩個拖油瓶,能好到哪里去?還不是圖你能干活,能生養(yǎng),還不用花他一個子兒!”她的話赤裸而刻薄,撕開了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

艾米麗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眼眶里迅速蓄滿了淚水,強忍著沒有掉下來。

莉莉在一旁聽得皺起了眉頭,想說什么,但被艾米麗在桌子底下輕輕拉了一下衣角,忍住了。老哈特菲爾德依舊沉默著,仿佛妻子的刻薄和女兒的委屈都與他無關(guān)。

歐文低著頭,機械地咀嚼著粗糙的黑面包,味同嚼蠟,大姐的眼淚讓他心頭沉重。

這個家,就像一個巨大的泥潭,充滿了貧困、麻木和相互傾軋。他只想逃離,逃到那個只有他和那本書的角落里去。那里,才有光。

好不容易熬到晚飯結(jié)束,歐文幾乎是立刻鉆回了自己的角落。他小心地掀開蓋在書上的破布,如同揭開一個神圣的秘密。

狹小的空間里光線極其昏暗,只有從板壁縫隙透進來的、鄰居家微弱的油燈光,以及窗外遠處工廠煙囪映在低矮云層上的、暗紅色的詭異天光。

但這微光,對此刻的歐文來說,已經(jīng)足夠珍貴。他盤腿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將識字書珍重地攤開在膝頭。

指尖帶著敬畏和激動,輕輕拂過光滑的封面,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開了第一頁。

嘩啦。

書頁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角落里格外清晰,如同天籟。

第一頁,是巨大的、清晰無比的字母表。A, B, C, D, E, F, G…每一個字母都像一個獨立而莊嚴(yán)的符號,整齊地排列著,散發(fā)著油墨的微光。歐文的心臟狂跳起來。前世劉濤的記憶碎片與今生歐文對文字符號的零星認知瞬間碰撞、融合!

“A!” 他在心里無聲地吶喊,手指顫抖著點在那個像帳篷一樣的字母上。他認得它!在街角褪色的海報上,在商店模糊的招牌上,在垃圾堆里偶爾翻到的舊報紙碎片上!他貪婪地掃視著:B – 像兩個疊在一起的球!C– 像一輪彎月!D– 像一個鼓起的肚子!E– 像梳子的齒!每一個簡單的形狀,都對應(yīng)著他腦海中儲存的、零散而模糊的印象。

此刻,它們被這本神奇的書清晰地標(biāo)注、命名、排列組合!一種豁然開朗的狂喜電流般竄遍全身!

他迫不及待地翻到下一頁。不再是孤立的字母,而是字母的組合,配著簡單的圖畫

歐文的呼吸變得粗重。他認得這些圖畫代表的東西!蘋果、熊、貓、狗!

前世模糊的語言本能和今生對符號的渴望在此刻產(chǎn)生了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他像一塊極度干燥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眼前的一切。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幾乎不敢觸碰紙面,順著單詞的筆畫,在空中笨拙地描摹著。嘴唇無聲地翕動,試圖模仿著記憶里偶爾聽到的、上等人說話時那些單詞的發(fā)音。

“A… p… p… l… e…”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拼讀,笨拙地嘗試著將字母組合和腦海中的發(fā)音聯(lián)系起來。遇到不認識的字母組合,他就死死盯著圖畫,試圖用圖畫的意義去反推單詞的發(fā)音。

時間在專注中失去了意義。昏暗的光線下,他深陷的眼窩里閃爍著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熱的光芒。

身體的疲憊、腳踝的隱痛、屋外父母的低語、大姐壓抑的啜泣聲、二姐窸窸窣窣的私語……所有的聲音和感知都被隔絕在外。整個世界只剩下他、膝上的書、以及那些在昏暗中閃爍著微光的字母和圖畫。

他翻過一頁又一頁:Egg (雞蛋), Fish(魚), Girl(女孩), Hat(帽子), Igloo (冰屋,圖畫讓他困惑了一下), Jam (果醬)……每一個新詞的出現(xiàn),都像在他貧瘠荒蕪的精神世界里點亮了一盞小小的燈。

當(dāng)翻到 Kite (風(fēng)箏) 這一頁時,歐文的手指猛地頓住了。圖畫上是一只色彩鮮艷的蝴蝶風(fēng)箏,高高地飛在藍天白云下。

這不就是下午索菲亞小姐那只卡在樹上的風(fēng)箏嗎?一種奇妙的連接感涌上心頭。下午那驚險的攀爬、索菲亞小姐燦爛的笑容、管家塞繆爾沉默的放行

以及此刻手中這本書……這一切,都因為這個單詞 K-I-T-E而串聯(lián)了起來!一種宿命般的、溫暖的感覺包裹了他。他更加確信,這本書,就是他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他看得太投入,太忘我。以至于當(dāng)一陣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聲清晰地穿透薄薄的板壁,傳入他耳中時,他才猛地從知識的海洋里被拉回現(xiàn)實。

是大姐艾米麗的聲音。

“……莉莉,我……我好害怕……” 艾米麗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充滿了無助,“約翰……他……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那兩個孩子……他們會接受我嗎?

媽媽……媽媽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我……我真的只是去當(dāng)個不用花錢的傭人和……生育機器嗎?”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對未來未知的恐懼和對自身價值的懷疑。

接著是二姐莉莉壓低的、帶著安慰和一絲不平的聲音:“別聽媽媽瞎說!艾米麗!那個約翰,我聽隔壁的瑪吉嬸嬸提過一嘴,說他雖然是個粗人,但干活實在,對鄰里也算和氣。

他那兩個孩子還小,總比去伺候刻薄的老爺太太強!再說了,你有自己的家了!有土地,有房子!再也不用在紡織廠里熬得眼睛都快瞎了!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別哭……”

“可是……可是我……” 艾米麗的哭聲更大了些,“我什么都不會……我不會照顧孩子……我不會……我不知道該怎么當(dāng)別人的妻子……媽媽從來沒教過我這些……”

“誰天生就會啊!” 莉莉的聲音帶著一種市井的潑辣和無奈,“慢慢學(xué)唄!總比在這里……” 她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后面的話淹沒在艾米麗更壓抑的抽泣聲中。

歐文坐在黑暗中,膝上的書頁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朦朧的白。大姐的恐懼和哭泣像冰冷的雨水,澆滅了他心中剛剛?cè)计鸬?、因知識而生的熾熱火焰。

現(xiàn)實的沉重感再次沉甸甸地壓了下來。他合上書本,緊緊抱在懷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抵御寒冷和恐懼的盾牌。

書頁的棱角依舊硌著他的胸口,帶來清晰的痛感。那痛感中,卻滋生出一股更加頑強的決心。

他必須認字!必須學(xué)會更多!必須變得強大!強大到足以保護自己,或許……有一天,也能保護像大姐這樣,在命運洪流中身不由己、只能隨波逐流的人。

大姐即將踏入一個完全未知的生活,而他歐文·哈特菲爾德,則剛剛用一本《兒童啟蒙識字書》,叩開了一扇通往無限可能的大門。

門內(nèi)是荊棘密布還是繁花似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須走進去,用盡一切力氣,抓住這束由一只蝴蝶風(fēng)箏和一個天真女孩的善意帶來的、微弱卻無比珍貴的星光。

他將臉輕輕貼在光滑微涼的書封上,閉上眼。油墨的清香縈繞著他,大姐壓抑的啜泣聲仿佛也漸漸遠去。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那些剛剛認識的字母在眼前跳躍、組合,拼湊出一個個模糊卻充滿力量的詞語:改變, 希望, 未來,緊握著書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如同握住了命運的韁繩。

梧桐樹巨大的樹影早已被倫敦東區(qū)永恒的夜色吞噬,但在他靈魂深處,那束由識字書點燃的微光,正倔強地、一點點地,試圖刺破這濃重的黑暗。


更新時間:2025-07-20 11:2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