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時光，在倫敦永不消散的煤煙、水果攤腐爛的甜膩氣息、瓊斯家花園的青草香以及油墨書頁的芬芳中，悄無聲息地滑過。
如同泰晤士河渾濁的水流，裹挾著碎木、煤渣和偶爾閃光的貝殼，日夜奔涌，改變著岸邊的每一寸輪廓。
十四歲的歐文·哈特菲爾德，站在瓊斯家后廚那扇熟悉的、帶著油污的門前，身形已悄然拔高。
昔日那個瘦骨嶙峋、眼神里充滿戒備與饑餓的男孩影子，在時光的打磨下漸漸褪去。長期在水果攤搬運重物和遛布魯諾的勞作，在他身上沉淀下一種底層少年特有的、包裹在破舊衣衫下的緊實力量。
肩胛骨的線條不再那么嶙峋地突出，手臂的肌肉在動作時顯出流暢的輪廓。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悄然蛻變的面容。長期營養(yǎng)不良留下的蒼白底色依舊存在，卻奇異地被一種內(nèi)在的光暈所中和。
深陷的眼窩里，那雙曾經(jīng)只有麻木和警惕的眸子，如今沉淀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與專注，如同幽深的潭水，倒映著另一個世界的星辰。
挺直的鼻梁和線條清晰的下頜，如同被歲月之手精心雕琢過，褪去了孩童的圓潤，顯露出少年人特有的、介于青澀與堅毅之間的俊朗輪廓。
幾縷金色的頭發(fā)常常因忙碌而垂落在額前，非但不顯邋遢，反而平添了幾分不羈。
當(dāng)他專注地搬運沉重的果筐，或是低頭耐心安撫躁動的布魯諾時，那側(cè)臉的線條在灰蒙蒙的天光下，竟有一種雕塑般的質(zhì)感，讓偶爾路過的女仆也會忍不住多瞥一眼。
此刻，他正將一筐沉甸甸的、表皮還帶著清晨露水的蘇格蘭覆盆子卸在后廚門口的石階上。動作沉穩(wěn)利落，手臂的肌肉微微繃緊。
他的襯衫依舊洗得發(fā)白，肘部和肩部打著不甚美觀的補丁，褲腳沾著泥點，赤腳套著一雙磨損嚴(yán)重的舊鞋。但一種無形的、由內(nèi)而外的氣質(zhì)，卻讓他與這身襤褸格格不入。
“哈特菲爾德，動作快點！” 廚娘瑪格麗特粗啞的嗓音從門內(nèi)傳來，帶著一貫的不耐煩，“小姐等著用這些果子做下午茶的果醬呢！”
“是，瑪格麗特太太，馬上就好。” 歐文的聲音平靜而清晰，帶著少年變聲期尾聲特有的微啞，卻毫無底層勞工慣有的畏縮或油滑。他將最后一筐覆盆子碼放整齊，直起身，目光習(xí)慣性地投向通往主宅花園的小徑。
幾乎是同時，一個輕盈的身影如同春日里第一只破繭的蝴蝶，出現(xiàn)在小徑的盡頭。
索菲亞·瓊斯，十四歲的少女，穿著一條剪裁合體的淺藍(lán)色細(xì)棉布連衣裙，領(lǐng)口和袖口點綴著精致的白色蕾絲。
金棕色的卷發(fā)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蓬松地披散，而是被一根同色系的絲帶松松束在腦后，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
五年的時光將她從那個在梧桐樹下焦急跺腳的小女孩，雕琢成一位初具風(fēng)姿的少女。
她的臉龐褪去了嬰兒肥，顯露出小巧的下頜和秀氣的輪廓，那雙遺傳自父親的淺藍(lán)色眼睛，依舊清澈如洗，卻沉淀了更多的聰慧和……一種不易察覺的、看向特定對象時的雀躍光芒。
“歐文！” 索菲亞的腳步輕快起來，裙擺拂過修剪整齊的草地，臉上綻開一個明媚的笑容，直接驅(qū)散了倫敦上空永恒的陰霾感。
“覆盆子送到了？太好了！瑪格麗特說今天這批特別新鮮！” 她快步走到歐文面前，目光掃過他額角因搬運而沁出的細(xì)密汗珠，很自然地遞過去一方疊得整整齊齊、帶著淡淡薰衣草香氣的白色亞麻手帕，“喏，擦擦汗?！?/p>
這個動作在過去的幾年里已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最初，歐文會窘迫地僵在原地，不敢觸碰那潔白得刺眼、散發(fā)著上等人家氣息的織物。
如今，他已能坦然接過，低聲道謝：“謝謝您，索菲亞小姐。” 他用干凈的手腕內(nèi)側(cè)蹭了蹭手掌的灰塵，才小心地用手帕一角擦拭額頭。
指尖不可避免觸碰到那柔軟細(xì)膩的布料，心中依舊會泛起一絲微瀾，只是被更深的習(xí)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所覆蓋。
“布魯諾在后院曬太陽呢，”索菲亞看著他擦拭，聲音輕快，“它今天好像有點懶洋洋的，帶它出去跑跑吧？對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情，淺藍(lán)色的眼眸亮了起來，帶著分享秘密般的興奮，“你上次問我的關(guān)于蒸汽機原理改良的想法，我昨晚在爸爸的書房里找到一本很老但非常詳細(xì)的工程筆記！是瓦特先生早期合作伙伴的手稿復(fù)本！
里面有好些設(shè)計草圖和你說的那個‘提高熱效率’的想法有異曲同工之妙！真是太奇妙了！” 她的語速很快，充滿了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激動，完全不像一個談?wù)摍C械的貴族少女。
歐文擦汗的動作微微一頓，深潭般的眼眸瞬間被點燃，迸發(fā)出熾熱的光彩！他急切地抬頭：“真的？小姐！那本筆記……我能……” 后面的話他沒說出口，但索菲亞完全明白。
“當(dāng)然！”索菲亞毫不猶豫地點頭，臉上是純粹的、為能幫助到他而開心的笑容，“我已經(jīng)讓女仆艾米麗悄悄拿到我的書房了。
就在老位置！你遛完布魯諾，直接去我書房窗外的老地方等我！”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指了指主宅側(cè)面那扇被茂密常春藤半掩著的、對著仆人通道的窗戶。那里，是他們傳遞書籍和知識長達(dá)五年的秘密據(jù)點。
這五年，是文字筑起的橋梁。從最初的《兒童啟蒙識字書》，到簡單的童話、地理圖冊、植物志，再到艱深的數(shù)學(xué)基礎(chǔ)、物理入門、歷史典籍……索菲亞的書房，那個曾經(jīng)讓歐文震撼得如同踏入圣殿的地方，成了他精神世界的唯一綠洲。
他像一塊永不飽和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一切能接觸到的知識。索菲亞是他慷慨的供應(yīng)者，更是他耐心而聰慧的引路人。
歐文超乎常人的記憶力在浩瀚書海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而前世劉濤帶來的、超越時代的思維方式和廣闊視野，更讓他在理解這些知識時，常常能提出讓索菲亞都驚嘆不已的獨特見解和前瞻性問題。
比如他對現(xiàn)有蒸汽機效率低下的質(zhì)疑和對改進(jìn)方向的構(gòu)想，完全不像一個只靠零星書籍自學(xué)的少年勞工所能提出的。
“謝謝您！小姐！”歐文的聲音帶著發(fā)自肺腑的感激和壓抑不住的興奮。那本筆記，對他而言，價值遠(yuǎn)超黃金。
“快去吧！”索菲亞笑著催促，“別讓布魯諾等急了，它看到你尾巴都快搖斷了！” 她看著歐文迅速將用過的手帕仔細(xì)折好遞還，然后轉(zhuǎn)身，邁著依舊帶著勞工印記卻明顯沉穩(wěn)有力的步伐，走向后院去找布魯諾。
陽光下，少年挺拔的背影和那頭在微風(fēng)中拂動的深褐色頭發(fā)，在她清澈的眼眸里停留了許久。
布魯諾的低吼聲如同悶雷，在狹窄、堆滿雜物的仆人通道里回蕩。它強健的身體緊繃著，頸毛微微炸開，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通道深處陰影里一個瑟縮的身影。
歐文緊握著項圈，安撫地拍了拍布魯諾碩大的頭顱，目光銳利地看向陰影處。
是托馬斯，瓊斯家另一個年輕的馬夫，以喜歡偷懶和背后嚼舌根出名。此刻他臉色發(fā)白，顯然被突然出現(xiàn)的巨犬嚇得不輕，手里還捏著半塊明顯是從廚房順出來的黃油面包。
“托馬斯？”歐文的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
“哈……哈特菲爾德！”托馬斯結(jié)結(jié)巴巴，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遛……遛狗??？布魯諾今天……真精神！”
歐文沒有接話，只是沉默地看著他，眼神里的沉靜讓托馬斯感到一陣莫名的心虛。布魯諾感受到主人無聲的警告，喉嚨里持續(xù)發(fā)出威脅的低吼。
托馬斯額頭冒汗，下意識地把拿著面包的手往身后藏了藏，眼神閃爍，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呃……剛才……看到你和索菲亞小姐在說話？”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猥瑣的探究，“小姐對你……可真是另眼相看啊！又借書給你了？嘖嘖，一個下賤的看狗小子，識幾個字，還真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 酸溜溜的嫉妒和惡毒的揣測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來。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竄上歐文的脊背。他厭惡這種窺探，更厭惡托馬斯話語里對索菲亞小姐那份純粹善意的褻瀆。他握著項圈的手指收緊，指節(jié)微微泛白。
布魯諾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情緒的波動，猛地向前踏了一步，低吼聲更加駭人！
托馬斯嚇得魂飛魄散，手里的面包都掉在了地上?！皠e！別讓它過來！”他驚恐地尖叫，連滾帶爬地向后退去，撞翻了角落里一個空木桶，發(fā)出哐當(dāng)巨響。
“瘋子！帶著你的瘋狗離我遠(yuǎn)點！”他語無倫次地咒罵著，狼狽不堪地逃向通道另一端。
歐文站在原地，看著托馬斯倉皇逃竄的背影，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火，蹲下身，用力揉了揉布魯諾的頭。
“好孩子，布魯諾。”他低聲說，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布魯諾感受到主人的情緒平復(fù)，也漸漸安靜下來，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
剛才托馬斯的話，像毒蛇的涎液，冰冷而黏膩地鉆進(jìn)他的耳朵。
那些惡意的揣測和“下賤”的標(biāo)簽，如同無形的枷鎖，提醒著他與那座明亮宅邸、與索菲亞小姐之間那條深不見底的鴻溝。
五年來的默契相處和知識傳遞，在旁人眼中，竟成了如此不堪的臆想。
他牽著安靜下來的布魯諾，默默走出通道，來到瓊斯家后花園相對開闊的一角。
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布魯諾立刻興奮地在草坪上打起滾。歐文靠在涼亭的柱子上，目光卻有些失焦地望向索菲亞書房的方向。
手中，仿佛還殘留著那方帶著薰衣草香氣的手帕的柔軟觸感。心口，卻因為托馬斯那番話，沉甸甸地壓著一塊冰冷的巨石。
身份。階級。這是他拼命汲取知識也無法真正跨越的天塹。
索菲亞小姐的友誼和幫助是照亮他黑暗世界的星光，但這星光，是否也正將他推向一個更加危險的境地？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深潭般的眸子里，除了對知識的渴望，更多了一絲沉郁的暗影和少年人初嘗世情冷暖的銳利鋒芒。
十四歲的歐文·哈特菲爾德，站在知識與現(xiàn)實、星光與暗流交織的分界線上，俊美的臉龐在陽光下，顯露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復(fù)雜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