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門被猛地推開，穿著制服的警察走了進來，打破了死寂。為首的是刑警隊長陳鋒，一個四十歲左右、眼神銳利如鷹的男人。他掃了一眼僵立在墻邊、臉色慘白如紙的蘇哲，目光最后落在病床上依舊驚恐喘息、死死盯著蘇哲的林晚身上。陳鋒的眼神沉了沉。
“蘇先生，”陳鋒的聲音不帶太多情緒，公事公辦，“關(guān)于您妻子林晚女士蘇醒后指認的情況，我們需要了解。請你配合我們，先出去一下?！彼疽馍磉呉粋€女警上前安撫林晚。
蘇哲像是提線木偶，被另一個警員半扶半請地帶出了病房。走廊冰冷的空氣讓他打了個寒顫，他才發(fā)覺自己后背的襯衫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
陳鋒沒有立刻盤問蘇哲，而是帶著技術(shù)員，直接走向護士站旁邊的小隔間——那里是整個ICU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核心處理單元。蘇哲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陳鋒的動作。那個小小的隔間里，安裝著他引以為傲、甚至因此獲得更多贊譽的智能護理監(jiān)控系統(tǒng)——集成了多角度高清攝像頭、生命體征自動報警、遠程醫(yī)護溝通等功能，是他這五年來，為了“更好地守護林晚”，利用自己的專業(yè)背景，一點一滴親手搭建起來的。水晶獎杯底座冰冷的觸感仿佛還停留在指尖，此刻卻變得無比諷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蘇哲看著陳鋒和技術(shù)員在監(jiān)控隔間里忙碌，他們的表情越來越凝重。一股強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終于，陳鋒走了出來，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他徑直走到蘇哲面前，目光銳利地審視著他，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審視。
“蘇先生，”陳鋒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敲在蘇哲緊繃的神經(jīng)上，“我們調(diào)取了林晚女士蘇醒前后ICU病房的監(jiān)控錄像?！?/p>
蘇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只能艱難地點點頭。
陳鋒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眼神如同手術(shù)刀般剖析著蘇哲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在您沖進病房前大約五分鐘，直到您握住林晚女士的手后大約三分鐘……這總共八分鐘的關(guān)鍵時間段內(nèi)……”
他盯著蘇哲驟然收縮的瞳孔，一字一頓地吐出結(jié)論：
“所有攝像頭……包括您安裝在林晚女士病床正上方的那個高清主攝像頭……所有記錄，全部是黑屏狀態(tài)。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數(shù)據(jù)?！?/p>
冰冷的墻壁似乎瞬間失去了支撐的力量，蘇哲的身體晃了晃，他不得不伸出顫抖的手扶住墻壁，才勉強沒有滑倒。黑屏？八分鐘？偏偏是林晚蘇醒、指控他的這最關(guān)鍵、最致命的八分鐘？
“這不可能！”蘇哲脫口而出，聲音嘶啞干裂，“我的系統(tǒng)有嚴格的日志記錄和多重備份！不可能……”
“不可能？”陳鋒打斷他，眼神更加銳利，帶著一絲冰冷的質(zhì)疑，“蘇先生，這套系統(tǒng)是你獨立開發(fā)的，沒錯吧？它運行的服務(wù)器，就在剛才那個隔間里，沒錯吧？所有的訪問權(quán)限、最高控制權(quán)，都在你手里，沒錯吧？”他接連三個“沒錯吧”，像三記重錘，狠狠砸在蘇哲的心上。
“就在這最關(guān)鍵的幾分鐘，系統(tǒng)‘恰好’出現(xiàn)了無法解釋的故障，丟失了唯一能證明你清白的錄像？”陳鋒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直指核心，“蘇先生，這未免也太巧了。巧得……像是精心設(shè)計的‘完美’?！?/p>
蘇哲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解釋？他怎么解釋？那套他親手打造、曾被視為“深情”象征的系統(tǒng)，此刻成了懸在他頭頂最鋒利的鍘刀。陳鋒話語里那赤裸裸的懷疑，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刺穿了他搖搖欲墜的鎮(zhèn)定。
“我……我沒有……”他只能徒勞地吐出這幾個字，在鐵一般冰冷的“巧合”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看著陳鋒眼中毫不掩飾的懷疑，感覺自己正被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緊緊裹住，越收越緊，勒得他無法呼吸。那套冰冷的機器，他五年來心血的結(jié)晶，此刻正沉默地站在他的對立面，成為指控他最有力的幫兇。
醫(yī)院外，晨曦初露，但蘇哲的世界卻已沉入不見天日的永夜。他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走出住院部大樓，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十歲?？诖锸謾C在瘋狂震動，他麻木地掏出來，屏幕上跳動著無數(shù)個未接來電和新聞APP的推送標(biāo)題，像一張張沾滿毒液的網(wǎng)，鋪天蓋地罩下：
「感動全國？驚天反轉(zhuǎn)！植物人妻子蘇醒，指控“模范丈夫”為真兇！」
「年度杰出照顧者？年度最佳演員！蘇哲人設(shè)崩塌！」
「消失的監(jiān)控！高科技成完美犯罪工具？深扒蘇哲智能護理系統(tǒng)疑云！」
「五年守護是假象？警方證實調(diào)查，蘇哲已被限制離境！」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眼球上。蘇哲的手指冰涼，幾乎握不住手機。他抬起頭，視線有些模糊地掃過醫(yī)院門口。幾個扛著攝像機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遠遠地徘徊著，鏡頭黑洞洞地瞄準他。他下意識地側(cè)過臉，避開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卻感覺四周的空氣都變得粘稠而充滿惡意。
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到他身邊。車窗降下，露出好友周揚那張同樣寫滿震驚、擔(dān)憂和難以置信的臉。
“阿哲！快上車！”周揚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急切。
蘇哲幾乎是跌進副駕駛座的。車門關(guān)上的瞬間，隔絕了外面窺探的鏡頭，卻隔絕不了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壓力。車子啟動，匯入清晨稀疏的車流。
“這到底……怎么回事？”周揚一邊開車，一邊忍不住從后視鏡里看著蘇哲灰敗的臉，聲音艱澀，“嫂子她……她真的那么說？還有監(jiān)控……那系統(tǒng)不是你……”
“我不知道……”蘇哲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把頭抵在冰涼的車窗上，“我不知道……晚晚她……她看我的眼神……像看鬼一樣……”他猛地睜開眼，眼中布滿血絲，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茫然，“周揚，你信我嗎？那五年……我是怎么過來的……你是知道的！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去害她？！”
周揚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沉默了幾秒。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映在他眼中，明明滅滅。他最終重重嘆了口氣：“阿哲，我認識你二十年！我他媽當(dāng)然不信你會做那種事！可是……”他語氣變得艱難，“可是嫂子剛醒就指認你，監(jiān)控又偏偏在那幾分鐘沒了……這太他媽邪門了！警察……警察那邊怎么說？”
“他們不信?！碧K哲的聲音空洞，帶著一絲絕望的嘲弄，“我是系統(tǒng)的開發(fā)者，我有最高權(quán)限……完美的動機，完美的手段，完美的時機……在他們眼里，我就是那個精心策劃了五年、終于被‘意外’蘇醒的妻子揭穿的‘完美兇手’?！彼猿暗爻读顺蹲旖牵腔《缺瓤捱€難看。
車子停在蘇哲家樓下。周揚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阿哲，先回家，好好睡一覺。什么都別想，也別看那些狗屁新聞。律師那邊，我?guī)湍懵?lián)系最好的！清者自清，總能查清楚的！”
清者自清？蘇哲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冰冷的電梯，周揚的話在空蕩的金屬空間里顯得那么蒼白無力。電梯鏡面映出他此刻的樣子：頭發(fā)凌亂，眼窩深陷，臉色灰敗，西裝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活脫脫一個被戳穿畫皮的偽君子，一個被巨大罪惡壓垮的可憐蟲。他猛地移開視線，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打開家門，一股久未通風(fēng)的沉悶氣息撲面而來。這個曾經(jīng)被他視為短暫休憩港灣的地方，此刻每一件熟悉的物品都像在無聲地控訴?？蛷d的墻上，還掛著他和林晚結(jié)婚時的巨幅婚紗照。照片里，林晚笑得明媚燦爛，依偎在他懷里，眼中是毫無保留的愛戀和信任。蘇哲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林晚蘇醒時那雙充滿極致恐懼和恨意的眼睛，瞬間與照片里甜蜜的眼神重疊、撕裂！
“啊——！”一股尖銳的疼痛猛地刺入太陽穴，蘇哲痛苦地抱住頭，踉蹌著后退幾步，撞在玄關(guān)柜上。柜子上一個相框“啪”地摔落在地，玻璃碎裂開來。相框里是他們蜜月時在沙灘上的合影，陽光刺眼，笑容肆意。
劇烈的頭痛如同潮水般襲來，伴隨著一種強烈的、令人作嘔的眩暈感。無數(shù)碎片化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在腦海里翻騰、沖撞：刺眼的車燈穿透雨幕、尖銳的剎車聲、玻璃碎裂的巨響、林晚最后看向他時那瞬間驚愕凝固的眼神……還有……還有什么？一個模糊的、在風(fēng)雨中扭曲的身影？
“不……不是……我沒有……”蘇哲痛苦地蜷縮在地板上，手指深深插進頭發(fā)里，試圖抓住那些一閃而過的、如同幻覺般的碎片。但每一次努力回想，換來的只是更劇烈的頭痛和更深的迷茫。難道……我真的推了她？一個陰冷如毒蛇般的念頭，在絕望的深淵邊緣悄然滋生。不然，晚晚為何會那樣看我？不然，為何偏偏是那幾分鐘的監(jiān)控消失？
巨大的自我懷疑如同沼澤，將他一點點吞噬。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望著天花板上刺眼的吸頂燈，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崩塌。水晶獎杯冰冷的棱角仿佛又硌在了他的掌心，妻子的指控和黑掉的監(jiān)控屏幕交替閃現(xiàn)。模范丈夫？年度杰出？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幾天后，蘇哲在周揚的陪同下，再次踏入仁心醫(yī)院住院部大樓。氣氛與頒獎那晚截然不同。走廊里遇見的小護士，眼神躲閃，匆匆低頭走過。偶爾有認出他的病人或家屬，投來的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審視、鄙夷，甚至一絲恐懼?？諝饫飶浡鵁o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肩頭。蘇哲強迫自己挺直背脊，但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推開復(fù)健室的門，里面只有林晚和一位年輕的康復(fù)治療師。林晚正艱難地用雙臂支撐著身體，嘗試從特制的訓(xùn)練椅上站起。她穿著寬松的病號服，身形依舊單薄得可憐，臉色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五年的沉睡奪走了她太多肌肉的力量，每一次嘗試都伴隨著身體的劇烈顫抖?？吹教K哲進來，康復(fù)治療師明顯愣了一下，有些局促不安。
蘇哲沒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緊緊鎖在林晚身上。幾天不見，她的氣色似乎更差了一些，眼神空洞麻木，只有在看到他時，那深埋的恐懼才會瞬間被點燃，如同受驚的兔子。
“蘇先生，您……”治療師猶豫著開口。
“我看看她?！碧K哲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