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冷空氣，讓昨夜的悔恨變得更加清晰。
阿望醒來時，阿默已經(jīng)坐在一旁，抱著膝蓋，像一塊被遺忘的石頭。
他和哥哥之間，隔著一層無形又冰冷的膜。那是阿望昨晚親手布下的。
他把最后一點水遞過去，阿默接了，卻沒有看他。
他們沒有食物了。
饑餓是最好的鞭子，抽著人必須往前走，沒時間沉溺在情緒里。
走了三個多鐘頭，阿望的胃里像有把刀在攪。
他能感覺到弟弟的腳步也變得虛浮。
就在他快要撐不住的時候，他聽到了鎮(zhèn)子邊緣一個采石場里傳來的、規(guī)律的敲擊聲。
希望，有時就這么簡單。一聲能換來食物的噪音。
工頭上下打量了阿望，吐掉嘴里的草根，從鼻子里哼出一聲。
“一天，三十塊舊幣?！?/p>
他說完，盯著阿望的眼睛，像是在等他感恩戴德。
阿望沒有作聲，他只是在快速計算這三十塊錢能換幾個干餅，能撐幾天。
但就是這片刻的沉默，點燃了工頭的不耐煩。
工頭誤以為他在猶豫，臉立刻沉了下來，嘴角咧開一個嘲諷的弧度。
“怎么？還想講價？” 他向前邁了一步，一股汗臭味撲面而來。
“小子，看清楚，這兒是塵土帶！你真以為自己是在中心城撿金子呢？”
他伸出手指，幾乎要戳到阿望的胸口。
“三十塊，愛干不干！不干就快滾！”
這話是沖著他的臉吼的，唾沫星子都濺了出來。
但阿望幾乎沒有感覺到侮辱。
工頭的惡意像一陣風(fēng)，從他耳邊刮過，唯獨留下了那三個字，沉甸甸地落進(jìn)了他心里。
中心城。
他應(yīng)了一聲“干”，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意外。
那一天，是地獄。
阿望的工作是把碎石裝進(jìn)籮筐，再運到另一頭的推車上。
石頭鋒利如刀，太陽是烙鐵。
汗水流進(jìn)眼睛里，蟄得生痛。
但他沒有停，他幾乎是貪婪地感受著這種痛苦。
每一塊搬起的石頭，都像在替他贖一次罪；
每一滴流下的汗，都在洗刷他內(nèi)心的污穢。
他把自己當(dāng)成一頭拉磨的驢，麻木了就不會感覺到痛。
他唯一能瞥見的，是坐在遠(yuǎn)處樹蔭下的阿默。
弟弟一直看著他，不遠(yuǎn)不近，像他的影子。
日落時分，阿望去領(lǐng)工錢。
三十塊冰冷的、刻著舊徽章的鐵質(zhì)錢幣，沉甸甸地攥在手里，像是用血肉換來的。他的手掌被磨得血肉模糊，每根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拖著幾乎要散架的身體，第一件事不是去買干餅。
他走到一個賣麥芽糖的小攤前。糖塊在傍晚的余暉下，泛著一層琥珀色溫暖的光。他用兩塊舊幣，買了一塊最小的。
阿默還坐在樹蔭下，小小的身子縮在那輛破車的車輪旁，一只手無意識地抓著車身上一根快要斷裂的木條。
看到哥哥走來，他的身體下意識地縮了一下。
阿望在他面前蹲下，一聲不吭。他攤開自己那只慘不忍睹的手，掌心里，靜靜地躺著那塊晶亮的麥芽糖。
阿默看著糖，又看看哥哥的手。
那上面，縱橫交錯的血口子和水泡。
他沒有去拿糖。
他伸出一根干凈的手指，非常、非常輕地，碰了一下阿望掌心最大的一處水泡。
那一下觸碰，像一根針，刺破了阿望用疲憊和疼痛偽裝的堅硬外殼。
他猛地一顫，差點把糖掉在地上。
“給你的，默?！?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他把糖塞進(jìn)弟弟手里，目光卻越過弟弟的頭頂，望向遠(yuǎn)方那座只存在于傳言中的“中心城”的方向。
他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灼熱的光。
“我們掙錢，默。掙很多很多這樣的舊幣。等攢夠了，我們就去買票，去中心城?！?/p>
他像是在對弟弟說，又像是在對自己下咒。
“他們那兒，有個地方叫‘白塔’。傳言說，塔里的人什么都能治好。他們能讓你再開口說話，默。到那時，你就可以...你就可以親口告訴我…”
他頓住了，喉結(jié)劇烈地滑動了一下。
“……告訴我，你沒事了?！?/p>
他不敢說出“原諒”兩個字。
“然后，我們就去找那片向日葵田。一整片，看不到頭。所有的花……都像這塊糖一樣，是金色的。哥跟你保證?！?/p>
“我保證?！?/p>
這承諾，如此滾燙，也如此絕望。
阿默怔怔地看著哥哥臉上那種他從未見過的、交織著痛苦與狂熱的神情。
他聽不懂那些復(fù)雜的話，但他感覺到了某種東西。某種滾燙的、不容置疑的東西，從哥哥身上，傳遞到了他手心的這塊糖上。
他低下頭，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一絲甜味，在他死寂的味蕾上化開。
然后，他抬起頭，對著哥哥，嘴角非常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幾乎不能算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微笑的影子。
但阿望看見了。
在漫天的塵土和血色的黃昏里，他看見了。這點微弱的回應(yīng)，就像火柴，瞬間點燃了他那片早已荒蕪的、名為希望的廢墟。
一個宏大到不切實際的、足以支撐他走過任何地獄的夢想，正式宣告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