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死了。
雖然蓮還在擦拭書架，阿默還在修補書頁，但那個由三個人偶然建立起來的，名為“家”的脆弱生命，已經(jīng)在貨郎離開的那個下午，停止了呼吸。
阿望成了一具在書店里游蕩的尸體。他不再干活，也很少吃飯。
大部分時間，他就跪坐在自己的角落，一遍遍地清點那堆可憐的舊幣，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經(jīng)文。
他的嘴唇無聲地念叨著，計算著那個遙遠到可笑的天文數(shù)字。
他的沉默不再是防御，而是一種冷酷的隔絕。
阿默感受到了這種變化。他不再拉著哥哥去看自己新修好的書，他工作時的那種投入和快樂也消失了。他常常會停下來，不安地看著哥哥的背影，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恐懼。
這個家，正在變冷，而他不知道為什么。
蓮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什么也沒說。悲傷像一層薄霧，籠罩著她。
阿望知道，光靠在這里打零工，一輩子也湊不齊去中心城的錢。他需要一大筆錢。他那雙因為狂熱而變得敏銳的眼睛，開始像賊一樣，在書店里逡巡。
他不再看那些書是不是有趣，而是看它們是不是夠老，夠值錢。
機會很快就來了。
一個衣著體面的男人來到店里，他不是來買書的，而是來賣弄學問的。他跟蓮聊了很久，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個上了鎖的小玻璃柜上。
柜子里，只放著一本書。
“蓮小姐，這莫非就是傳說中，‘大斷裂’之前出版的第一版《風地志》？” 男人臉上是藏不住的貪婪。
蓮點了點頭：“家父的遺物。”
“我出一千塊舊幣，” 男人立刻說，“不，一千五！你知道，這東西有價無市……”
“抱歉，先生，” 蓮微笑著打斷了他，“它不賣?！?/p>
男人悻悻地走了。但他的話，像一把鑰匙，插進了阿望的心里。
一千五百塊舊幣。
那是他在采石場，用半條命換來的錢的五倍。
那個小小的玻璃柜，不再是書柜，而成了一個塞滿了希望的寶箱。
從那天起，阿望的目光，就再也沒離開過那個柜子，以及蓮掛在腰間的那串鑰匙。
三天后的夜里，他動手了。
整個世界都睡著了。只有他的心跳聲，像一面鼓，在胸腔里擂得他發(fā)慌。
他赤著腳，像一個幽靈，從自己的角落里溜出來，潛入書店的堂屋。
蓮是個有條理的人。那串掌管著店內(nèi)所有小柜子的鑰匙，每晚都會被她掛在柜臺內(nèi)側(cè)的一個黃銅掛鉤上。
那幾乎是這家書店的心臟位置。
白天，它代表著秩序和信任；
此刻，在透過窗戶的微弱月光下，它像一個冰冷的、等待被觸犯的圣物。
阿望弓著身子，繞過一排排在黑暗中的書架。地板每發(fā)出一絲輕微的“咯吱”聲，都讓他嚇得停下動作，側(cè)耳傾聽蓮的房內(nèi)是否有動靜。
終于，他摸到了冰涼的柜臺。他把手探進去，指尖碰到了那串鑰匙。金屬碰撞發(fā)出的最輕微的“叮當”聲，都讓他嚇出一身冷汗。
柜鎖“咔噠”一聲打開了。
【他把那本《風地志》拿了出來...】
書的封皮是某種鞣制過的獸皮，即使隔了幾十年，依然柔軟。
他能感覺到這本書的重量，這重量，遠不止紙張和皮革。
這是蓮的信任。
是阿默的快樂。
是他自己那段片刻安寧的時光。
他心里有個聲音在尖叫：放回去！
但另一個更宏大的聲音，用白塔的幻影，用弟弟未來的笑聲，輕易就蓋過了一切。
我是為了阿默。
他用這個念頭，給自己判了無罪。
第二天一早，他把書用破布包好，塞進木箱的夾層。他走到正在準備早飯的蓮面前，眼睛盯著地面，不敢看她的臉。
“我……我要出去一趟?！?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陌生。
“我聽說，東邊幾個鎮(zhèn)子外的礦場，工錢高一些。我去看看?！?/p>
他編造著謊言，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石頭，壓在他的舌頭上。
“可能要去幾天，默……就麻煩你了?！?/p>
蓮正在攪動鍋里米粥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僅僅是那一下，阿望就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看著他。她的眼神，平靜得可怕。
那份平靜里，沒有憤怒，沒有質(zhì)問，只有一種巨大而無聲的…失望。
阿望看見，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非常輕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飄向了那個空空如也的玻璃柜。
然后，她又把目光收回到他臉上。
“路上冷，” 她開口了，聲音和往常一樣溫和，“多穿一件衣服?！?/p>
她的眼睛在說：我知道你在撒謊。
她的語氣在說：我知道你偷了什么。
她的沉默在說：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你去吧。
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咒罵，都更讓阿望無所遁形。他像一個被扒光了衣服的囚犯，被釘在了原地。
他再也待不下去一秒鐘。
他沒有和阿默道別，幾乎是落荒而逃。
當他沖出書店，重新回到冰冷的街道上時，他才發(fā)現(xiàn)，那個藏著贓物的木箱，變得前所未有的沉重。
謊言的重量，遠比石頭要重得多。
那條通往中心城的路，從今天起，不再由希望鋪就。
它由罪孽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