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硯缺席的第三天,晨光漫進教室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物理筆記本上多了道淺淺的折痕。
像是有人夜里偷偷來過,翻開過電磁學那一頁,又小心翼翼地折好。我用指尖撫過那道折痕,紙質被壓得有些發(fā)脆,像片被反復摩挲的銀杏葉。桌洞里的草莓牛奶空了,罐口留著淡淡的牙印——是他喝水時特有的習慣,總愛用犬齒輕輕咬著罐口,像只沒長大的貓。
“看來有人夜里‘探望’過學神的座位啊?!绷洲北е鳂I(yè)本經(jīng)過,眼睛在空座位上轉了兩圈,忽然壓低聲音,“我昨天聽值班老師說,凌晨看見個穿淺灰色羽絨服的身影在教學樓門口晃,不會是……”
“不可能。”我打斷她,聲音有點發(fā)緊,指尖下意識地攥緊了紅筆,“他還在醫(yī)院呢。”
話雖如此,心里卻像被投進了顆小石子,蕩開圈圈漣漪。我走到窗邊,望向市醫(yī)院的方向,晨霧里的高樓輪廓模糊不清,只有頂層的紅色十字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枚懸在半空的印章。
早讀課背物理公式時,我把“洛倫茲力方向判定”寫在了手背上。紅筆的字跡在陽光下有點刺眼,林薇湊過來看時,我趕緊把手背到身后,卻被她一把抓?。骸皢?,還搞上‘手背筆記’了?生怕記不住啊。”
她的指尖劃過我手背上的字跡,有點癢?!安皇桥峦?,”我說,掙開她的手往校服袖子里縮,“是怕他回來問我,我答不上來。”
林薇笑得直不起腰:“許漾,你對溫硯也太上心了吧?他是你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俊?/p>
我沒接話,只是翻開他的筆記本。第三十七頁的那道未寫完的題旁邊,多了個小小的問號,鉛筆寫的,筆畫很輕,像在問“這里該用什么公式”。是溫硯的筆跡,我認得——他寫問號時總愛把鉤子拉得很長,像條探頭探腦的小魚。
心臟忽然跳得飛快,像揣了只撲騰的小鳥。我抓起紅筆,在問號旁邊寫下“動量守恒驗證”,特意把“p”的尾巴拉得和他一樣長,像在和他隔空對話。
早自習下課,我去食堂買了兩個肉包。剛出鍋的肉包冒著熱氣,油星子透過油紙滲出來,在塑料袋上暈成小小的圓點。我把其中一個放進溫硯的桌洞,擺在他的物理筆記本旁邊,油紙的香味混著紙張的油墨味,像種特別的早安問候。
“你這是把溫硯的桌洞改成‘愛心投喂站’了?”林薇拿著豆?jié){路過,看了眼桌洞里的肉包,“昨天是牛奶,今天是肉包,明天打算放什么?”
“放物理習題?!蔽艺f,咬了口自己手里的肉包,溫熱的肉汁燙得舌尖發(fā)麻,“他說過,解難題能讓人忘記煩惱?!?/p>
林薇嘆了口氣,把半盒草莓醬塞進我手里:“給你,抹包子上吃,甜的?!彼D身要走,又回過頭補充了句,“我問過市醫(yī)院的護士姐姐了,說心臟科最近確實收了個叫溫硯的少年,恢復得挺好?!?/p>
我捏著那盒草莓醬的手忽然一緊,塑料盒的棱角硌得手心發(fā)疼?!罢娴模俊甭曇衾锏募鼻羞B自己都嚇了一跳。
“真的,”林薇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護士姐姐說,那孩子總對著窗外的玉蘭花苞發(fā)呆,像在等什么?!?/p>
上課鈴響時,我還在盯著那盒草莓醬發(fā)呆。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醬盒上,把紅色的果醬染成了透明的琥珀色,像溫硯相機里拍過的夕陽。
物理課講電磁感應定律,趙老師在黑板上寫公式時,粉筆灰簌簌落在講臺下,像場小小的雪。我忽然想起溫硯講這部分內容時的樣子——他會從書包里掏出個小小的發(fā)電機模型,是用易拉罐和線圈做的,搖起來會亮燈。“你看,”他當時舉著模型,眼睛里的光比燈泡還亮,“這就是電磁感應的魔力。”
“許漾,你來推導一下這個公式?!壁w老師的聲音把我拽回課堂。
我站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筆。指尖觸到冰涼的黑板時,忽然不那么緊張了。像溫硯說的,把公式拆成小塊,一步一步來?!笆紫龋鶕?jù)法拉第電磁感應定律,感應電動勢E等于磁通量的變化率……”我邊說邊寫,粉筆劃過黑板的聲音很穩(wěn),連自己都驚訝于這份從容。
走下臺時,聽見后排同學在小聲說“許漾現(xiàn)在講題跟溫硯似的”。我的臉頰有點發(fā)燙,卻忍不住往溫硯的座位看——那里空著,卻好像坐滿了陽光,和他若有若無的目光。
午休時,我抱著筆記本去了天臺。風比昨天小了些,陽光曬在水泥臺上,暖得能孵小雞。我把筆記本攤在溫硯常坐的位置上,上面抄滿了這三天的筆記,紅筆標紅的重點像一顆顆小紅心,在陽光下閃著光。
天臺的角落里,我上次放的那片銀杏葉還在,只是被風吹到了欄桿邊,葉梗上的紅繩纏在了生銹的鐵條上,像只不肯飛走的蝴蝶。我把葉子撿回來,夾進他的筆記本里,剛好在電磁感應定律那一頁,葉脈和公式的線條交疊在一起,像幅特別的畫。
從天臺下來時,路過醫(yī)務室,看見校醫(yī)在給一盆多肉換土。那盆多肉胖乎乎的,葉片上沾著點泥土,像溫硯畫的小熊沾了蜂蜜?!鞍⒁?,”我蹲在旁邊看,“溫硯也喜歡養(yǎng)多肉嗎?”
“喜歡著呢,”校醫(yī)笑著說,手里的小鏟子在土里翻動,“他說多肉‘安靜,好養(yǎng)活’,跟他自己似的。”她從抽屜里拿出個小小的花盆,是藍色的,上面畫著星星,“這是他上次落在這兒的,說等出院了來拿?!?/p>
我接過花盆,陶瓷的質地很涼,卻像捧著件珍寶。“我?guī)退B(yǎng)著吧,”我說,指尖撫過盆壁上的星星,“等他回來再還給他?!?/p>
校醫(yī)點點頭,往我手里塞了包花肥:“記得兩周施一次,別多了,會燒根?!?/p>
回到教室,我把花盆放在溫硯的窗臺上,剛好能曬到太陽。然后從書包里掏出新的牛奶,這次買的是原味的,他說“最能品出奶味”。放進桌洞時,指尖碰到了個硬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顆檸檬糖——是我昨天放的,糖紙被剝開了一半,像被誰嘗過。
心臟忽然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軟軟的,暖暖的。
下午的自習課,我做了套物理競賽模擬題。做到最后一道大題時,卡住了——題目說“兩個帶點粒子在磁場中碰撞,求碰撞后的速度”,既要用動量守恒,又要考慮洛倫茲力的方向,復雜得像團亂麻。
我盯著題目看了十分鐘,忽然想起溫硯說過“把粒子想象成兩個小星球,碰撞時會交換能量”。于是在草稿紙上畫了兩個圓圓的小球,一個標著“溫”,一個標著“許”,像在演一場小小的星球碰撞戲。
畫著畫著,忽然笑了。紅筆在小球旁邊畫了對翅膀,像兩只在磁場里飛翔的鳥。
解出這道題時,夕陽剛好透過窗戶照在草稿紙上,把那兩只帶翅膀的小球染成了金色。我把草稿紙小心翼翼地撕下來,折成只紙飛機,塞進溫硯的桌洞——機翼上寫著“等你回來一起解”,尾翼畫了個小小的相機。
放學時,林薇抱著書包等我:“今天我媽做了紅燒肉,去我家吃吧?”
我搖搖頭,從書包里掏出個保溫桶?!拔业没丶医o溫硯做點吃的,”我說,桶里是奶奶教我煮的小米粥,放了紅棗和桂圓,“醫(yī)生說他得吃清淡的?!?/p>
林薇看著我手里的保溫桶,忽然嘆了口氣:“許漾,你對他真好?!?/p>
“他對我也很好,”我說,想起他偷偷往我書包里塞的感冒藥,想起他在天臺上替我擋風的樣子,“只是他不說?!?/p>
走出教學樓,暮色已經(jīng)漫了上來。巷口的路燈亮了,昏黃的光透過樹枝照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我提著保溫桶往家走,路過公園時,看見那片湖面上掠過幾只白鷺,翅膀在暮色里像白色的閃電。
想起溫硯舉著相機追白鷺的樣子,他的淺灰色羽絨服在風里像只展開翅膀的鳥,說“要等白鷺展翅的瞬間,那是自由的樣子”。
那時我還笑他“執(zhí)著”,現(xiàn)在才明白,有些執(zhí)著,是因為值得。
回到家,奶奶正在廚房蒸包子,白白胖胖的,像天上的云?!把裉煸趺椿貋磉@么晚?”她往我手里塞了個剛出鍋的包子,“是不是又給那個生病的同學準備吃的了?”
我點點頭,把小米粥倒進保溫桶里?!澳棠蹋蔽铱粗嗬锏募t棗,“等他好了,我請他來家里吃您做的包子吧?”
奶奶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發(fā):“好啊,讓那孩子嘗嘗我的手藝,比醫(yī)院的病號飯好吃多了?!?/p>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很短的夢。夢里溫硯坐在天臺上,手里舉著我給他的物理筆記本,紅筆標的重點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他忽然轉過頭,對我笑了,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說“謝謝你”。
醒來時,窗外的月光剛好照在我的物理筆記本上,上面寫滿了溫硯的名字,像片小小的星空。
第二天早上,我提著保溫桶去學校。走進教室,看見溫硯的桌洞里,保溫桶空了——里面的小米粥被喝光了,桶底還留著顆紅棗核,像個小小的逗號。
他的物理筆記本翻開著,在電磁感應定律那一頁,有人用鉛筆在我寫的筆記旁邊加了行小字:“線圈匝數(shù)n別忘了乘?!笔菧爻幍墓P跡,筆畫比平時有力了些,像恢復了力氣。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那行字上,把鉛筆的痕跡染成了金色。我忽然覺得,這三天抄的筆記,送的牛奶,折的紙飛機,都有了回應——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終于等到了漣漪。
我從書包里掏出新的小米粥,這次放了更多的桂圓,然后翻開他的筆記本,繼續(xù)抄今天的筆記。紅筆在紙上劃過的聲音很輕,像在說:“溫硯,我知道你在等,我也在等?!?/p>
桌洞里的紙飛機還在,機翼被壓得更平了;窗臺上的多肉冒出了小小的新芽,像個綠色的驚嘆號;天臺上的銀杏葉還在欄桿上掛著,紅繩在風里輕輕搖晃。
一切都在慢慢變好,像他在醫(yī)院里慢慢恢復的身體,像春天慢慢靠近的腳步。
抄滿公式的筆記本還在增厚,未送的牛奶還在更換,而我知道,總有一天,那個空座位會被填滿,他會翻開筆記本,看到那些藏在紅筆印里的牽掛,看到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其實早就像天臺上的風,吹進了彼此的心里。
就像此刻,握在手里的紅筆,和窗外的陽光,都是暖的。
而溫硯,一定也在某個地方,看著玉蘭花苞,想著回來的日子。
畢竟,這里有他沒解完的題,沒看完的筆記,和一個等他很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