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窗簾縫隙漏進的第一縷陽光剛好落在床頭柜上，那里擺著一個玻璃罐，里面裝著林辰給的水果糖。陳默是被手機鬧鐘的輕柔鈴聲叫醒的，他伸手摸索手機時，指尖先碰到了罐身的涼意，橘子味的甜香順著呼吸鉆進鼻腔，像帶著暖意的小鉤子，輕輕撓了撓心口。
屏幕上還停留在昨晚的聊天界面，林辰的消息“睡個好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后面，跟著一個簡單的笑臉表情。陳默盯著那個笑臉看了兩秒，指尖在屏幕上輕輕點了點，然后坐起身，被子滑落時帶起一陣輕暖的氣流。
他趿著拖鞋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朝霞正漫過對面的樓頂，把天空染成淡粉色，云朵邊緣鑲著金邊，看起來溫柔又明亮。天氣預(yù)報說今天午后有雨，但此刻的陽光太盛，盛得讓人沒法把它和“暴雨”這種帶著壓迫感的詞聯(lián)系起來。
洗漱時，陳默對著鏡子梳理額發(fā)，鏡中的自己眼下還有淡淡的青黑——昨晚其實沒睡安穩(wěn)，半夢半醒間總聽到雨滴敲窗的聲音，但摸到枕頭下的水果糖時，又能很快沉下去。他對著鏡子扯了扯嘴角，試圖露出一個自然的笑，卻在看到自己脖頸處若隱若現(xiàn)的淡紅色印記時（那是林暉掐過的地方，心理作用覺得那里有印記），指尖下意識地撫了上去。
“今天會好的。”他對著鏡子輕聲說，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換衣服時，陳默特意選了件淺灰色的襯衫，領(lǐng)口扣得規(guī)規(guī)矩矩。他從玻璃罐里抓了兩顆橘子味的水果糖，塞進襯衫口袋，指尖碰到糖紙的脆響時，心里莫名安定了些。作為林辰的助理，他有一間靠窗的獨立小辦公室，就在林辰辦公室隔壁，這是公司對核心團隊助理的特殊安排，既方便對接工作，又能保證專注度。
到公司時剛過八點半，林辰的辦公室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礞I盤敲擊的輕響。陳默的辦公室就在隔壁，他放輕腳步開門進去，先打開電腦，然后走到窗邊推開百葉窗——晨光斜斜地灑進來，剛好落在辦公桌的綠植上，葉片上的晨露閃著光。
他泡了杯溫水，端著走到林辰辦公室門口，敲了敲門?！斑M?！绷殖降穆曇舾糁T板傳來，帶著剛睡醒的微啞。
陳默推開門時，林辰正抬頭看過來，晨光從百葉窗的縫隙漏進去，在他發(fā)梢上跳著細碎的光。他眼下有淡淡的紅血絲，顯然也是早起了，桌角擺著一杯剛泡好的熱茶，水汽氤氳著，把他脖頸那道淺疤暈成了模糊的淺褐色。
“林經(jīng)理早?！标惸褱厮旁谒澜牵抗獠蛔杂X地落在他手邊的筆記本上，上面用紅筆圈著幾個數(shù)據(jù)，字跡清雋有力。
林辰放下手里的鋼筆，指尖在鍵盤上懸了懸，像是在回憶剛才敲到哪里?！霸纾彼ь^笑了笑，眼角的細紋在晨光里很柔和，“昨晚睡得怎么樣？沒再做噩夢吧？”
“沒做噩夢。”陳默下意識地晃了晃口袋，水果糖在布料里輕輕碰撞，發(fā)出細微的聲響，“你的糖很甜，昨晚靠著它睡安穩(wěn)了不少?！?/p>
林辰的耳尖微微泛起粉色，他低下頭翻開文件，手指在紙頁上輕輕劃過：“喜歡的話，我抽屜里還有半盒，是橘子味的，你等會兒自己拿?！?/p>
“好?！标惸瑧?yīng)著，視線掃過辦公桌——除了文件和熱茶，桌角還放著一個小小的多肉盆栽，葉片胖乎乎的，沾著晨露，和他嚴謹?shù)墓ぷ黠L格不太搭，卻透著一股生活的暖意。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陳默開始整理上周的項目報表。獨立辦公室很安靜，只有鍵盤敲擊聲和窗外的鳥鳴。他偶爾抬頭，能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看到林辰從辦公室出來接水，兩人目光撞上時，會默契地笑一笑，然后各自低頭工作。
十點多的時候，張姐抱著一摞文件路過，敲了敲陳默的辦公室門：“小陳在忙嗎？有份文件需要你簽個字。”
“在的張姐，進來吧。”陳默起身接過文件，簽完字遞回去時，張姐笑著打量他的辦公室：“你這屋收拾得真整齊，比我那亂糟糟的隔間強多了?！彼郎惤戳丝醋郎系膱蟊?，“這數(shù)據(jù)標注得清清楚楚，邏輯也順，林經(jīng)理沒少夸你吧？我剛才去交文件，還聽見林經(jīng)理跟總監(jiān)夸你‘細心又靠譜’呢。”
陳默的耳尖發(fā)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張姐過獎了，就是仔細點?！?/p>
張姐走后，陳默重新坐回辦公桌前，指尖因為這句夸獎變得輕快起來?？诖锏乃窍袷且哺惺艿搅诉@份暖意，安靜地躺著，甜香仿佛順著布料滲了出來。
午休時間快到的時候，窗外的天空突然變了臉。原本晴朗的天像是被人猛地拉上了灰黑色的幕布，風卷著沙塵嗚嗚地刮過，把玻璃吹得嗡嗡作響。辦公桌上的文件被風吹得翻頁，陳默伸手按住，抬頭看向窗外——遠處的高樓已經(jīng)隱在灰蒙蒙的霧氣里，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沉悶的土腥味。
“這天氣變得也太快了吧？”他輕聲自語，指尖不自覺地收緊，握著鼠標的手開始用力，指節(jié)泛白。他知道暴雨要來了，那種熟悉的壓迫感像潮水一樣從腳底漫上來，順著脊椎爬到后頸，讓他渾身的肌肉都開始緊繃。十五年前那個天臺的記憶突然變得清晰——也是這樣的天氣，先是狂風卷著沙塵，然后是傾盆暴雨，鐵銹味混著雨水的腥氣，還有男生們粗俗的笑罵聲，像針一樣扎進耳朵里。
他起身想去關(guān)窗，剛走到窗邊，第一滴雨點就砸在了玻璃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砸下來，噼里啪啦的聲響瞬間填滿了整個辦公室。起初只是稀疏的雨珠，很快就連成了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間仿佛被一張巨大的雨簾隔開，遠處的樹木被風吹得劇烈搖晃，像在掙扎的困獸。
雨聲越來越響，像是有無數(shù)只手在瘋狂地拍打玻璃，又像是無數(shù)根針在扎著陳默的耳膜。他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眼前的報表文字開始扭曲、模糊，耳邊的雨聲和十五年前的記憶徹底重疊了——
生銹的鐵門被狂風撞得吱呀作響，雨水順著欄桿往下淌，在地面積成小小的水洼。林暉帶著三個男生把他堵在天臺角落，他們的校服被雨水打濕，貼在身上，嘴角掛著惡意的笑。有人抓住他的胳膊，有人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死死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雨水順著頭發(fā)流進眼睛里，澀得他睜不開眼，只能聽到林暉湊在他耳邊說：“叫啊，叫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你……”
“陳默？你沒事吧？”
辦公室門被輕輕推開，張姐的聲音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傳來，模糊又遙遠。陳默猛地回神，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后背緊緊抵著窗戶，指尖死死攥著窗框，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里。辦公桌上的報表被風吹到地上，紙張散落一地，像極了天臺上被雨水沖散的樹葉。
“我……我沒事……”陳默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他想松開手，指尖卻僵硬得不聽使喚。
就在這時，林辰快步走了進來，顯然是張姐去叫的他。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了陳默身上，看到他蒼白的臉、顫抖的肩膀，還有眼底那片揮之不去的恐懼，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他太清楚這種眼神了，是被暴雨拽回噩夢的無助。
林辰?jīng)]有急著說話，只是慢慢走過去，在他面前站定，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輕聲說：“別怕，陳默，看著我?！?/p>
陳默的視線緩緩聚焦，從模糊的雨幕落到林辰的眼睛里。那是一雙很溫和的眼睛，瞳孔是淺褐色的，此刻盛滿了擔憂，睫毛上還沾著從外面帶進來的細小灰塵，卻像星星一樣亮。這雙眼睛里沒有嘲諷，沒有惡意，只有純粹的心疼和堅定的溫柔，像冬日里不灼人的暖陽，一點點驅(qū)散他心頭的寒意。
“現(xiàn)在是XX年1月12日，”林辰的聲音放得很慢，很輕，像羽毛拂過心尖，“你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不是在十五年前的天臺。外面在下雨，但這扇玻璃很結(jié)實，雨打不進來。我在這兒，很安全?！?/p>
他慢慢伸出手，停在半空中，輕聲問：“可以碰你嗎？”
陳默顫抖著點了點頭。林辰才輕輕覆上他攥著窗框的手，掌心溫熱，帶著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一點點熨帖著他指尖的冰涼。
“雨……雨停不了……”陳默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砸在兩人交疊的手上，“那年的雨下了三天，我發(fā)著高燒躺在床上，總覺得他們在窗外笑，笑我沒用……”
“停了的，陳默，那年的雨早就停了。”林辰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從口袋里掏出紙巾，輕輕擦去陳默臉頰的淚水，“你看，你現(xiàn)在有自己的辦公室，有喜歡的工作，有……我在。你不是一個人了?！?/p>
最后三個字很輕，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陳默混沌的心湖里漾開圈圈漣漪。他望著林辰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脖頸那道淺疤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和十五歲天臺上那個掐著他脖子的惡魔，從來都不是同一個。
一個在制造陰影，一個在拼命把他從陰影里拉出來。
呼吸漸漸平穩(wěn)了些，身體的顫抖也輕了。陳默吸了吸鼻子，接過林辰手里的紙巾，把臉埋進溫熱的掌心，聲音悶悶的：“對不起，又失態(tài)了……”
“沒事的?！绷殖椒鲋母觳玻⌒囊硪淼匕阉麖拇斑叿龅缴嘲l(fā)上坐下，“張姐去給你倒熱糖水了，我們在這兒等會兒?！?/p>
陳默點點頭，靠在沙發(fā)背上，看著林辰彎腰撿起地上的文件，輕輕放在桌上。窗外的雨聲還很大，但這間小小的辦公室里，卻因為身邊的人變得格外安靜溫暖。
“你的辦公室很舒服。”林辰在他身邊坐下，目光掃過書架上的心理學(xué)書籍和桌角的綠植，“比我的溫馨多了?！?/p>
陳默忍不住笑了，眼淚還掛在睫毛上，笑容卻很干凈：“你那是經(jīng)理辦公室，要嚴肅點?！?/p>
這時張姐端著熱糖水進來了，紅糖的甜香撲面而來：“小陳快喝點，暖暖身子?！彼驯臃旁诓鑾咨?，又對林辰說：“林經(jīng)理，要不下午讓小陳請假回家休息吧？這雨看著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林辰看向陳默，輕聲問：“想回家嗎？我送你?！?/p>
陳默搖搖頭，喝了口糖水，暖意順著喉嚨流進心口：“不回，在這兒挺好的?！彼粗巴獾挠昴?，又看了看身邊的林辰，補充道，“有你在，在哪兒都挺安全的?！?/p>
林辰的嘴角彎了彎，從口袋里掏出一顆橘子糖，放在他手心里：“吃顆糖，甜的?！?/p>
陳默握住那顆糖，糖紙的脆響在雨聲里格外清晰。他知道，創(chuàng)傷不會一夜消失，陰影也不會立刻散去，但至少現(xiàn)在，他有一間能遮風擋雨的辦公室，有一杯暖融融的熱糖水，還有一個愿意陪他等雨停的人。
窗外的雨還在下，但陳默心里那片積壓了十五年的陰云，好像真的在這一刻，悄悄透出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