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骨谷的陰風(fēng)像條黏人的影子,追著他們鉆進(jìn)廢棄驛站的條條縫隙。木板墻被風(fēng)沙啃得嗚嗚響,活像門外擠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哭。楚昭夜撥了把火堆,火星子炸開,短暫照亮角落 —— 啞婆縮在那兒,枯手指死死摳著半條硬邦邦的烤魚,眼珠子直勾勾黏在火苗上。自從小石頭沒了,她就再沒開過口,整個人沉進(jìn)了誰也夠不著的死寂里。
火光晃在蘇晚照臉上,半點暖意也帶不來。她臉色白得快透明了,肩頭被骨爪怨力啃過的地方,青黑邊緣爬著暗紫色的紋,跟活物似的往心口挪。楚昭夜蘸了溫水?dāng)Q布巾,指尖剛碰上她的皮膚就一緊。識海里那枚黑玉簡發(fā)著微光,把蘇晚照體內(nèi)魂力被啃噬的模樣照得清清楚楚 —— 跟沙堡被浪沖似的,一點點塌。他那吞噬的本事在這兒屁用沒有,只剩心里頭火燒火燎的急。
"還… 撐得住么?" 他問得輕,在空驛站里卻格外響。
蘇晚照眼睫顫了顫,費勁掀開條縫,想笑一下安撫他,嘴角只扯起個淡得快看不見的弧度:"… 嗯。公子… 別管我,歇會兒…" 氣若游絲,每個字都像耗盡了全身力氣。
楚昭夜沒應(yīng)聲,就默默把火堆撥得旺些。跳騰的火苗在他眼里燒,映著壓不住的亂。懷里的黑玉簡一直溫吞吞地燙,打從離開那片埋骨頭的地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提醒他 —— 吞那些怨念,是要付代價的。那冷冰冰的機械音說過的 "心智污染風(fēng)險",這會兒就擺在眼前,是蘇晚照一點點往下掉的氣兒。
"吱呀 ——"
破木門被撞開,一個沉乎乎的影子裹著荒原沙礫闖進(jìn)來。背上的鐵砧快跟人一般高,油乎乎的皮圍裙底下全是硬疙瘩肉,頭發(fā)胡子擰成一綹一綹,沾著黑亮的油垢。手里那柄鐵錘紅通通的,像剛從爐子里撈出來,錘頭掉的火星砸在爛地板上,"嗤嗤" 燙出小焦坑。一股子鐵腥混著汗臭,立馬蓋過了驛站的霉味。
"嘖,還有喘氣的?" 老頭嗓子跟砂石磨似的,眼珠掃過楚昭夜繃緊的身子,在蘇晚照慘白的臉上頓了頓,最后那道跟鷹隼似的眼光,準(zhǔn)準(zhǔn)釘在楚昭夜腰上 —— 黑玉簡隔著衣裳,"騰" 地一下就燙起來!楚昭夜心頭一凜,手瞬間按上骨匕。
"這破地方," 老頭 —— 趙鐵匠,把鐵砧 "咚" 地砸地上,房梁都跟著掉灰,"夜里不太平,' 霧鬼 ' 專往活人骨頭縫里鉆。" 他啐了口,視線又落回蘇晚照肩頭的青黑,"' 骨怨 ' 鉆進(jìn)骨髓了?尋常草藥救不了命。"
楚昭夜捏著骨匕的指節(jié)泛白,聲音沉得發(fā)冷:"你有辦法?"
趙鐵匠咧開嘴,黃牙參差不齊,笑里藏著點說不清的詭:"法子嘛,有。但老漢的手藝,不白給。" 他慢悠悠從油膩懷里掏出卷磨破邊的羊皮地圖,"嘩啦" 攤在火邊。圖上線條糙,卻清清楚楚畫著條紅細(xì)線,繞進(jìn)大片墨綠里。"瞧見沒?' 迷霧沼澤 ' 的近道,能省你三天腳程。那頭有座舊城," 他枯手指點了點沼澤盡頭模糊的城影,"里頭藏著個 ' 鬼醫(yī) ',興許能吊住這女娃的命。"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又掃過楚昭夜腰間那讓黑玉簡不安分的東西,聲音壓得低,帶著勾人的蠱惑:"但這路,不能白指。我要你個 ' 未來之因 '—— 應(yīng)我一件事。啥時候啥地方啥事兒都不論,他日老漢尋到你,你就得辦。" 話落的瞬間,楚昭夜覺著地氣都凝住了,一股子沉得壓人的枷鎖感悄悄纏上來。
"公子,不可!" 蘇晚照不知哪來的勁,冰涼的手指猛地攥住他手腕,指尖抖得厲害,"這是 ' 因果契 '!一旦應(yīng)下,就由不得自己了!要是他要你做傷天害理的事…"
"老漢不干那缺德事!" 趙鐵匠粗聲打斷,眼神突然變得跟手里鐵錘似的沉銳,"我要你做的事,關(guān)乎 ' 歸墟 ',關(guān)乎這荒原上萬千條命!信,就應(yīng)下,帶她闖條生路;不信," 他目光掃過蘇晚照肩頭蔓延的青黑,冷笑一聲,"就等著看她魂火被那怨毒一點點啃光,連渣都剩不下!"
楚昭夜的目光在蘇晚照青黑蔓延的傷口、她疼得皺緊的眉頭、地圖上那條像救命稻草的紅線間來回扯??諝饽孟駢K冰,只?;鸲燕枧卷懀€有啞婆喉嚨里若有若無的嗚咽。蘇晚照的擔(dān)憂跟針扎似的戳著后背,可趙鐵匠描的那幅絕望圖景,更讓人喘不過氣。懷里的黑玉簡燙得厲害,說不清是在催還是在警告。
時間跟被拉長了似的。終于,楚昭夜慢慢松開捏著骨匕的手,骨節(jié)上泛的白痕很快被血蓋掉。他抬眼,直對趙鐵匠那雙渾卻利的眼,聲音平得沒波瀾,偏帶著不容置疑的硬氣:"我應(yīng)你。但," 他頓了頓,一股子冰碴似的煞氣漫開來,"你要是食言,或是拿這契設(shè)套,我保證,你下場比碎骨谷里那些嚎不停的枯骨,還得慘十倍。"
趙鐵匠臉上的褶子 "唰" 地舒展開,爆出洪鐘似的笑:"好!夠狠!對老漢胃口!" 他一把將地圖塞給楚昭夜,又遞過柄漆黑的短刃,造型古古怪怪的。刃身烏沉沉的,摸著手心冰涼,刀柄蓋著細(xì)得像蛇鱗的黑角質(zhì)。"' 破骨刃 ',怨力凝的,能斷這玩意兒。沼澤毒瘴兇,刮點柄上的黑鱗泡水,能頂一陣子。" 他糙手指在冰涼的鱗片上敲了敲。
楚昭夜接過來,那股子寒氣順著胳膊爬。指尖剛碰上刀柄鱗片,趙鐵匠突然沒預(yù)兆地湊過來,一股子汗味混著鐵銹味撲臉。他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氣聲,快而清楚地吐了幾個字,字字跟重錘似的砸在楚昭夜心上:"鎖鏈快斷了… 鑰匙… 亦是劫數(shù)…" 話音還沒落地,他已經(jīng)扛起那老大的鐵砧,轉(zhuǎn)身大步走進(jìn)驛站外呼號的風(fēng)沙里,身影一晃,就跟被荒原吞了似的沒影了。
趙鐵匠剛沒,一直悶著的啞婆突然指著門外,喉嚨里發(fā)出 "嗬嗬" 的怪響。楚昭夜猛地回頭 —— 趙鐵匠走的方向,昏黃的風(fēng)沙幕布上,竟詭異地浮著無數(shù)扭曲拉長的影子,密密麻麻的,像被無形的鏈子拽著,風(fēng)里飄來細(xì)碎縹緲的哭嚎,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他… 不是人。" 蘇晚照氣若游絲,帶著點驚悸,"剛才他靠近… 黑玉簡… 在抖… 像是… 怕了…"
楚昭夜捏緊手里的破骨刃,還有那卷帶著趙鐵匠體溫的羊皮地圖,指尖劃過 "迷霧沼澤" 四個字,跟浸了毒似的。鑰匙?劫數(shù)?鎖鏈?這些碎詞兒跟扔進(jìn)深潭的石子似的,在他亂麻似的腦子里激起一圈圈說不清的漣漪。一股子強烈的不安攥住了他。
"走!" 他當(dāng)機立斷,把虛軟的蘇晚照背起來,又使勁攙住打顫的啞婆,"離開這兒!霧鬼來了!"
剛沖出驛站破門框,一股子甜膩到讓人作嘔的腥風(fēng)就撞過來。抬頭望去,不遠(yuǎn)處的沙丘脊線上,一片白花花的東西在慢慢聚。那不是沙塵,是無數(shù)模糊扭曲的人形輪廓 —— 沒五官,就大致有個身子四肢,跟隨便捏的白泥人兒似的。它們悄沒聲地飄著,過處,滾燙的黃沙竟很快凝上一層森森白霜,寒氣扎骨。
"快!" 楚昭夜低喝,沒半點猶豫,照著地圖指的方向,沖向那片透著死氣的墨綠色沼澤邊。手里的破骨刃像感應(yīng)到威脅,漆黑的刃身泛出層極淡的光。那些飄近的白影果然怕這光,在幾尺外打轉(zhuǎn)轉(zhuǎn),發(fā)出沒聲的、滿是怨毒的尖嘯。
剛踏進(jìn)沼澤地界,天仿佛一下子被濃墨潑透了。墨綠色的瘴氣稠得化不開,跟活物似的翻涌,視線被壓得不足三步。腳下是深不見底的腐殖泥潭,爛掉的枯枝敗葉漂在上面,散發(fā)出沖鼻的腐臭。每一步踩下去,都帶起讓人揪心的 "咕嚕" 聲和氣泡破掉的輕響。
"喝下去!" 楚昭夜趕緊用破骨刃刮下幾片刀柄上的黑鱗,扔進(jìn)水里。清凌凌的水立馬暈開濃重的深紫色,一股子說不清的味漫開來,混著鐵銹和腥甜。
蘇晚照勉強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下一刻,她猛地弓起身子,爆出撕心裂肺的咳嗽!暗紅的血絲混著黑糊糊的東西從嘴角涌出來??伤樕夏腔逇獾那嗪?,竟肉眼可見地退了點,原本散了的眸子也回了絲微光。
"有效!" 楚昭夜心里一喜,剛要自己也灌一口,就見蘇晚照臉色驟變,痛苦地捂住心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公… 公子… 頭… 好暈… 像… 燒起來了…" 話音未落,她身子一軟,徹底癱在他臂彎里。
楚昭夜慌忙接住,入手竟是一片滾燙!跟之前的冰涼不同,一股子狂暴的熱從她身子里透出來,皮膚下青黑的血管跟活蛇似的猛跳。同時,懷里的黑玉簡瘋了似的顫,冰冷急促的機械音在他識海里炸開:
【警告!檢測到劇烈魔氣反噬!宿主吞噬目標(biāo)(骨爪怨念)蘊含異種陰邪能量,侵入共生體(蘇晚照)魂火本源,引發(fā)深度排斥!共生體生命體征急速惡化!】
楚昭夜跟遭了雷擊似的!一下子明白了 —— 在碎骨谷吞那骨爪剩下的怨力時,一絲極毒的氣,竟順著兩人之間那說不清的聯(lián)系,鉆進(jìn)了本就魂傷重、沒防備的蘇晚照身子里!這會兒,這股子從深淵來的怨毒,正跟她體內(nèi)剩下的骨怨、還有黑玉簡的力量死磕,把她嬌弱的身子當(dāng)成了戰(zhàn)場!
"晚照!醒醒!" 他使勁晃她單薄的肩膀,掌心傳來的只有讓人慌的高熱。她眉頭緊鎖,陷在嚇人的夢魘里,碎碎的囈語帶著哭腔:"別… 別抓我… 母親… 救… 命…"
"嗬!嗬嗬嗬 ——!" 啞婆突然指著前面的沼澤水面,發(fā)出嚇破膽的嘶鳴。
楚昭夜猛地抬頭。濃得化不開的瘴氣深處,影影綽綽漂來一片白乎乎的東西。是一具具泡腫發(fā)白的浮尸!它們臉朝上,空眼窩里塞滿了黑淤泥,嘴張得老大,沒聲地喊冤。更讓人頭皮發(fā)麻的是,浮尸群后頭,那翻滾的墨綠瘴氣正瘋了似的聚、扭,眨眼間凝成只遮天蔽日的巨掌,全是純粹的毒瘴!帶著毀天滅地的威壓,悄沒聲地朝他們拍下來!死亡的影子一下子罩住了他們。
楚昭夜瞳孔驟縮,把昏過去的蘇晚照死死護(hù)在懷里,另一只手攥緊破骨刃,指節(jié)因為太用力而發(fā)白。絕境到了!冰冷的絕望順著脊椎爬。他清楚,這時候哪怕慌一絲絲,都是往地獄走的道。
就在那瘴氣巨掌要把他們?nèi)齻€吞掉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
懷里昏著的蘇晚照,身子猛地一顫!她沒睜眼,一只冰涼的手卻像受了啥本能驅(qū)使,倏地抬起來,指尖一點微弱卻純得讓人揪心的幽藍(lán)光突然亮起來!那光弱得像風(fēng)里的燭火,偏帶著種說不清的古老和神圣。她的手指抖著,極費勁、卻又準(zhǔn)得嚇人地,輕輕點在了楚昭夜的眉心!
"以… 夜照… 之名…" 輕得快聽不見的囈語,跟遠(yuǎn)古的嘆息似的,偏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鎮(zhèn)魂!"
嗡 ——!
那點幽藍(lán)光像扔進(jìn)水湖的石子,瞬間在楚昭夜識海里炸開!一股子清涼、浩大、像來自九天星河的力量,順著眉心猛灌進(jìn)來!體內(nèi)翻江倒海的魔氣像被無形的大手狠狠按住,一下子就平了;懷里亂蹦發(fā)燙的黑玉簡也發(fā)出聲低低的嗡鳴,安生了。同時,那拍下來的瘴氣巨掌跟被太陽曬的冰雪似的,悄沒聲地化了;水面上漂近的浮尸群也怪異地停住,空眼窩里的淤泥慢慢淌。
藍(lán)光滅了。蘇晚照的胳膊沒了勁似的垂下來,整個人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軟軟地癱在他懷里,氣兒弱得快沒了。就嘴角,好像還凝著一絲完事之后、極淡極淡的安穩(wěn)。
楚昭夜緊緊抱著她還有點余溫的身子,心臟像被只冰冷的鐵爪子攥住,疼得快沒法呼吸。趙鐵匠那句 "鑰匙亦是劫數(shù)",跟淬了毒的冰錐似的,狠狠扎進(jìn)他腦子里。他明白了,蘇晚照這神秘的血脈,每回動用,都是在燒她本就搖搖晃晃的命!這一次,為了壓下他吞噬惹來的禍,她付的代價,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啞婆沒聲地把一塊硬邦邦的干糧塞進(jìn)他手里,枯瘦的手指指著沼澤深處。楚昭夜順著看過去,發(fā)現(xiàn)剛才那陣怪動靜后,前面濃得化不開的瘴氣竟怪異地淡了點,影影綽綽能看見對岸更深、像藏著巨獸的黑影。
他深深吸了口滿是腐臭和毒瘴的氣,把背上的蘇晚照小心地往上托了托,讓她冰涼的額頭貼著自己的頸側(cè)。另一只手?jǐn)v穩(wěn)了嚇破膽的啞婆。冰冷的破骨刃攥在手里,黑玉簡安安靜靜貼在胸口,好像在攢著啥說不清的力氣。
前頭是能吞掉性命的迷霧沼澤,是趙鐵匠那重得像山的 "未來之因",是蘇晚照拿命換來的一絲絲活頭。沼澤深處,傳來一聲又低又長、好像來自洪荒的獸吼,渾水跟著蕩開一圈圈不吉利的漣漪。
楚昭夜的眼神跟淬了火的鐵似的,所有的迷茫、害怕全壓下去了,只剩石頭般的堅決。他邁開步子,穩(wěn)穩(wěn)地踏進(jìn)那能吞掉一切的腐臭泥沼,朝著舊城那不知道藏著啥的黑影,一步一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