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如墨，帶著未散盡的污穢氣息和血腥味。陸昭攙扶著幾近虛脫的蘇晚，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吳老酒身后。老道士走得搖搖晃晃，手里那個豁了口的黃皮酒葫蘆隨著他的步伐晃蕩著，發(fā)出空蕩蕩的輕響。他身上那股濃烈的餿味混合著劣質酒氣，在夜風中飄散，竟奇異地沖淡了些許空氣中殘留的邪異惡臭。
他們沒有回城，而是沿著城墻根荒草叢生的偏僻小路，繞到了青石城的東北角。這里遠離主街，房屋低矮破敗，多是廢棄的棚戶。吳老酒在一處幾乎被荒草淹沒的破敗小院前停下。院墻塌了一半，院門歪斜地掛著，僅用一根麻繩勉強系住。
“吱呀——”吳老酒推開那扇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一股更濃郁的、混合著霉味、塵土和酒氣的怪味撲面而來。
院子很小，堆滿了各種破爛：朽爛的木板、生銹的鐵器、破陶罐，角落里甚至還堆著幾塊刻著模糊符文的殘破石碑。唯一還算完整的，是院子中央一棵半枯的老槐樹，樹下放著一張缺了腿、用石頭墊著的破木桌和兩個歪歪扭扭的樹墩。
“自己找地方坐。”吳老酒頭也不回，徑直走到槐樹下，一屁股坐在樹墩上，把空酒葫蘆往破桌上一扔，發(fā)出“哐當”一聲。他閉上眼睛，似乎在打盹，又像是在調息。
陸昭扶著蘇晚在另一個樹墩上坐下。蘇晚的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身體微微顫抖，似乎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她周身的純凈白光微弱得如同螢火，幾乎要徹底熄滅。
“蘇姑娘，你怎么樣？”陸昭低聲問道，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擔憂。
蘇晚艱難地搖了搖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蜷縮起身子，雙手緊緊按在小腹的位置，眉頭緊鎖。
“透支本源，反噬入體?！眳抢暇崎]著眼睛，忽然開口，聲音帶著酒后的含混，卻一針見血，“她那點微末道行，也敢去碰‘污穢之種’的邊角料？沒當場被吸干，算她命大?！彼屏诉谱?，似乎在回味并不存在的酒液，“死不了，熬過今晚就好了。不過…嘿，以后再用，離死也就不遠了?！?/p>
他的話毫不客氣，卻點明了蘇晚的危險處境。陸昭的心沉了沉。土地廟的兇險遠超想象，蘇晚的純凈之力雖然神奇，但代價也如此巨大。
“前輩…”陸昭看向吳老酒，猶豫著開口，“今晚…多謝您救命之恩。”他頓了頓，鼓起勇氣，“您…似乎知道些什么？關于我的眼睛…還有這青石城…”
吳老酒終于睜開了一只眼，渾濁的眼珠斜睨著陸昭，帶著審視和一種洞悉世事的玩味：“眼睛？嘿，一雙能看透‘真實’的濁眼罷了。福兮禍所伏，你小子是福是禍，還難說得很?！彼蛄藗€酒嗝，繼續(xù)說道：“至于青石城？一個被‘腐肉’浸透的爛泥塘罷了。你以為那些失蹤的流民、乞丐都去哪兒了？真以為是餓死凍死了？”
他的話如同冰冷的錐子，刺破了陸昭心中殘存的僥幸。土地廟的活祭，城主府可能的黑暗…一切都指向一個更加龐大恐怖的真相。
“是…城主府？”陸昭的聲音干澀。
吳老酒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嘿嘿冷笑兩聲，那笑聲在寂靜的破院里顯得格外滲人。他伸手在油膩的道袍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皺巴巴的油紙包，隨手扔在破桌上：“餓了吧？墊墊肚子，死不了?！?/p>
陸昭遲疑地打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硬得能硌掉牙、散發(fā)著淡淡霉味的粗糧餅。他掰下一小塊，小心翼翼地遞給蘇晚。蘇晚勉強接過，小口地抿著。
陸昭自己也掰了一塊，艱難地咀嚼著。粗糙的餅渣刮過喉嚨，帶來一絲飽腹感，也暫時壓下了心中的驚濤駭浪。他偷偷打量著閉目養(yǎng)神的吳老酒。這個看似瘋癲落魄的老道士，身上沒有任何明顯的污染色彩，這在陸昭的“窺真之眼”下是極其罕見的！要么他的修為高深到能完全內斂污染，要么…他掌握了某種特殊的法門？那破邪的金光符，也絕非普通江湖術士能用的手段。
破院陷入了沉寂，只有夜風吹過荒草的沙沙聲，以及蘇晚壓抑的、痛苦的喘息。
不知過了多久，吳老酒忽然又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小子，懷里那東西，拿出來吧?！?/p>
陸昭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貼身衣袋里，掏出了那本老道士在土地廟隨手丟給他的破舊冊子——《引氣訣》。書頁泛黃卷邊，封面破損，字跡模糊，透著一股濃重的霉味和…難以言喻的陳舊感。在“窺真之眼”下，這本冊子本身并無明顯的污染色彩，反而透著一股淡淡的、如同陳年古玉般的溫潤微光，與周圍環(huán)境的污穢格格不入。
“想活命，想弄明白你身上那點破事，就按這上面的法子練?！眳抢暇崎]著眼，仿佛在說夢話，“別嫌它破，也別嫌它殘。這年頭，能找到點‘干凈’玩意兒，不容易了?！彼麖娬{著“干凈”兩個字，意有所指。
“干凈？”陸昭下意識地重復，握緊了手中的冊子。
“嘿嘿，你以為那些宗門大派里流傳的功法是什么好東西？”吳老酒嗤笑一聲，帶著濃濃的諷刺，“越是高級，越是速成，里面的‘料’就越足！練得越快，死得越慘，變成怪物的模樣也越難看！這本《引氣訣》，是老頭子我早年從一個快爛透的古墳里刨出來的，殘是殘了點，但勝在根基還算…純粹。至少，不會讓你在凝氣期就把自己練成一灘爛肉。”
他的話如同驚雷，在陸昭心中炸響！這印證了他對“修仙”最深的恐懼！吸收靈氣就是吸收污染！功法等級越高，污染越烈！
“前輩…我…”陸昭聲音發(fā)顫，他想問自己看到的那些景象，想問這世界的真相，想問自己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閉嘴！”吳老酒不耐煩地打斷他，語氣陡然轉厲，“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管好你那對招子，不該看的別看！想活得久點，就按老子說的做！現在，立刻，給老子滾到墻角去，照著第一頁練！再聒噪，老子把你扔出去喂那些聞著味兒來的臟東西！”
他最后一句帶著森然寒意，絕非玩笑。陸昭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不敢再多問。他看了一眼依舊痛苦蜷縮的蘇晚，咬了咬牙，拿著那本破舊的《引氣訣》，默默走到院子最角落、相對干凈一點的草堆旁，借著朦朧的月光，翻開了第一頁。
書頁上的文字古拙晦澀，配著幾幅簡陋的人體行氣圖。開篇明義：“引氣入體，抱元守一。感天地之息，納于丹田，如溪流歸海，綿綿不絕…”
陸昭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摒棄雜念。他盤膝坐好，按照書中的描述，調整呼吸，嘗試去感應那所謂的“天地之息”。在“窺真之眼”開啟的瞬間，他“看到”了空氣中彌漫的無形“靈氣”——那分明是無數細微的、色彩各異的污染微粒在飄蕩！暗黃的腐敗、猩紅的血腥、灰綠的毒素、靛藍的瘋狂…它們無處不在，隨著呼吸試圖鉆入體內！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和排斥感涌上心頭。這就是“靈氣”？這就是修仙的根基？他幾乎要放棄。
但吳老酒的話在耳邊回響：“想活命…至少不會讓你在凝氣期就把自己練成一灘爛肉…”
活下去！這個念頭壓倒了恐懼。陸昭閉上眼睛，不再用“窺真之眼”去看那污穢的景象，而是完全按照《引氣訣》的法門，嘗試用意念去引導、捕捉那些無形的“氣息”，將其納入體內。
過程極其艱難。那些“靈氣”微粒仿佛擁有微弱的意識，并不馴服。他努力了許久，才勉強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清涼氣息（在窺真之眼下是極其稀薄的透明能量流），小心翼翼地按照行氣路線，引導它順著經脈向下，沉向臍下三寸的丹田位置。
就在那一絲微弱的“靈氣”即將沉入丹田的剎那——
異變陡生！
陸昭的身體深處，仿佛有一個沉睡的、極其微小的“點”被觸動了一下！一股微弱卻無法抗拒的吸力猛地從那個“點”爆發(fā)出來！
“嘶——！”
那一絲被陸昭艱難引導的、近乎透明的純凈靈氣，如同受到驚嚇的小魚，瞬間就被那吸力拉扯過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緊接著，一股更加微弱、更加駁雜、帶著淡淡灰敗氣息的能量流，被那個“點”極其“吝嗇”地反哺出來，慢悠悠地、不情不愿地沉入了陸昭空蕩蕩的丹田氣海。
“呃！”陸昭悶哼一聲，感覺小腹位置像是被針輕輕扎了一下，有點酸脹，又有點…難以言喻的飽足感？雖然極其微弱。
他猛地睜開眼，難以置信地內視丹田。
丹田氣海空空如也？不！那里多了一絲比頭發(fā)絲還要細、幾乎無法察覺的、灰蒙蒙的氣息！這氣息極其微弱，卻異常穩(wěn)定地盤踞在那里，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惰性”和“干凈”！
而在他的身體深處，那個引發(fā)吸力的“點”在吞噬了那一絲純凈靈氣后，似乎…滿足地沉寂了下去，只留下一種極其隱晦的、如同深淵般的“饑餓”感。
陸昭的心臟狂跳起來！
這就是吳老酒說的“干凈”？
這根本不是他引氣入體成功！這是他的身體…或者血脈…**吞噬**了那引入的“靈氣”，然后**轉化**出了這么一絲灰敗的、惰性的東西？
這…這算什么？！
“嗯？”槐樹下的吳老酒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渾濁的目光精準地投向角落里的陸昭，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驚訝和…了然?！坝悬c意思…”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聲音輕得如同囈語，隨即又閉上了眼睛，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夜色更深，破院里只剩下陸昭急促的心跳聲和蘇晚漸漸平復下來的、微弱的呼吸聲。陸昭看著丹田里那一絲灰敗的氣息，第一次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了巨大的、混雜著恐懼與一絲渺茫希望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