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低頭數(shù)著醫(yī)院的臺階。
第七級臺階有道裂縫,是去年蘇爺爺住院時,他搬輪椅不小心磕的。
此刻蘇清顏的帆布鞋踩在上面,輕輕頓了頓。
“到了?!?/p>
她停在302病房門口,聲音比平時低。
林辰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是股熟悉的氣息。
消毒水混著薄荷香,還有爺爺總愛揣的草莓糖味。
護(hù)工張姨正給爺爺掖被角,見他們進(jìn)來,笑著往桌上指。
“老爺子下午沒睡,就等你們來下棋呢?!?/p>
搪瓷棋盤擺在床頭柜上,邊緣磕了個小角,是林辰小時候摔的。
黑白棋子裝在個印著“為人民服務(wù)”的鐵盒里,蓋子沒蓋嚴(yán),露出幾顆圓滾滾的白子,彈珠一樣。
“清顏先來?!?/p>
爺爺拍著床邊的空位,手里捏著顆草莓糖,糖紙在燈光下泛著亮。
“讓小辰見識下,我教的徒弟有多厲害?!?/p>
蘇清顏坐下時,帆布包帶在肩上勒出淺痕。她捏起顆黑子,指尖在天元位懸了懸—。
那是爺爺教她的第一手棋,說“占了中間,就占了大半勝算”。
林辰在對面椅子上坐定,挑了顆白子往星位落,“啪”的一聲,脆得像咬碎的糖。
“這是我跟蘇爺爺學(xué)的,先守邊角。”
爺爺在旁邊笑。
“這小子,跟他爸一個德性,凈耍小聰明?!?/p>
棋局鋪開時,夕陽從窗縫鉆進(jìn)來,在棋盤上投下道金線。
蘇清顏落子極慢,指尖捏著棋子在格子上比畫半天,才輕輕放下,像怕驚擾了什么。
林辰卻走得急,白子?xùn)|一顆西一顆,看似散亂,邊角卻悄悄圍起了勢。
像他小時候在巷口堵她,明明想說話,卻偏要扔塊石子惹她注意。
“小辰這是聲東擊西?!?/p>
爺爺指著棋盤。
“清顏,別被他唬住?!?/p>
蘇清顏沒說話,黑子突然往白子圍起的空里一落,像根楔子釘進(jìn)去。
林辰的眼皮跳了跳。
這步屬實有些狠,稍不留神,他半邊棋就會被攔腰切斷。
“夠勇?!?/p>
他的指尖在白子上頓了頓,卻沒去救,反而往另一邊跳了步,故意露個破綻。
爺爺在旁嘖嘖稱奇。
“跟他爸年輕時一樣,愛走險棋。”
蘇清顏的睫毛顫了顫。
她看見林辰的白子在斜角藏了顆“伏兵”,只要她補棋,那片空就徹底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可她偏不,指尖一落,黑子竟往白子腹地又沖了半寸。
像小時候搶他糖吃時,明知他會瞪眼睛,還是要伸手。
“破釜沉舟?”
林辰抬眼,看見對方眼眸中的清亮。
那是一種倔強(qiáng)。
那倔強(qiáng),就和小時候攥著糖紙不肯放的模樣重合。
她沒應(yīng)聲,嘴角卻抿出個淺弧。
陽光投在棋盤上,像落了層碎金。
張姨端著藥碗進(jìn)來時,棋盤上的黑白子已經(jīng)絞成了團(tuán)。
“該吃藥了。”
她把碗放在床頭。
“我熱了粥,你們也墊墊?!?/p>
爺爺擺擺手道。
“不急,這棋還沒分勝負(fù)?!?/p>
他瞅著棋盤笑。
“依我看,是和棋?!?/p>
“明明是我占優(yōu)?!?/p>
林辰雖不服氣,卻還是把最后一顆白子收進(jìn)罐里。
蘇清顏低頭喝粥,發(fā)現(xiàn)碗底臥著個荷包蛋。
蛋黃流心,淌在白粥里好似一朵盛開的花。
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
抬眼時,看見林辰正把自己碗里的蛋往她這邊撥,指尖沾著點粥漬。
“我不愛吃溏心的?!?/p>
他說得自然,像做過千百遍。
爺爺在旁咳了兩聲,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蘇清顏的臉有點熱,把蛋往回推了推。
粥勺碰到碗沿,叮當(dāng)?shù)仨?,在安靜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對了?!?/p>
爺爺突然開口。
“早上操場那事,我聽護(hù)工說了。”
林辰的粥勺頓了頓。
“就碰了下,不算事?!?/p>
“趙宇那小子……”
爺爺皺了眉。
“他爸當(dāng)年就愛欺負(fù)人,教出的兒子也橫。清顏,以后他要是再找你麻煩……”
“爺爺。”
蘇清顏打斷他,聲音輕卻硬。
“我們是同學(xué),沒事的。”
病房里靜了瞬。林辰捏著粥碗的手緊了緊,瓷面的涼意滲進(jìn)掌心。
他懂她的意思。
在爺爺面前,他們只能是同學(xué)。
那層沒說破的婚約,是碰不得的紙,誰先捅破,誰就輸了似的。
“對,同學(xué)。”
他連忙接話。
“同學(xué)間互相幫襯應(yīng)該的?!?/p>
爺爺看著他們,忽然嘆了口氣。
“你們長大了?!?/p>
他從抽屜摸出罐草莓糖,塞給林辰。
“給清顏帶著,比薄荷糖管用?!?/p>
走出病房時,暮色正漫過走廊。
蘇清顏走在前面,帆布包帶子勒出的淺痕更深了。
林辰想幫她拎,手伸到半空又縮回來。
剛才在棋盤旁,她避開他遞糖的手時,指尖蜷了蜷,像怕被燙到,又像怕被誰看見。
“這個?!?/p>
他把糖罐往她包里塞。
“爺爺給的?!?/p>
“我有薄荷糖?!?/p>
她往后躲了躲,帆布包撞到墻壁,發(fā)出輕響。
“那玩意兒太苦。”
他硬塞進(jìn)側(cè)袋,指尖擦過她的掌心,燙得像握了把火。
“你總吃,胃該不舒服了。”
蘇清顏沒再推,只是腳步快了些,帆布包在身后輕輕晃,像只慌不擇路的蝶。
路過老槐樹下,林辰突然停下。
“趙宇要是再……”
“我能應(yīng)付?!?/p>
她抬頭時,眼里的光很亮,像落了星子。
“我早不是小時候那個哭鼻子的丫頭了?!?/p>
林辰看著她,突然想起剛才那步?jīng)_棋的決絕。
他從口袋摸出片曬干的薄荷葉,紅繩系著,遞過去。
“多個人搭把手,不丟人。”
她捏著薄荷,葉尖的鋸齒硌得手心癢。
恍惚間,好像又回到八歲那年,惡犬追來時,他舉著樹枝擋在她面前,聲音發(fā)顫卻喊得響亮。
“有我在!”
“嗯。”
她應(yīng)了聲,輕得像風(fēng)拂過槐葉。
公交駛來,林辰望著她上車的背影,想起爺爺說的和棋。
有些局,本就不該分輸贏。
像他和她,繞了這么多年,還是走回了同條路。
晚風(fēng)卷著槐葉過肩,帶著草莓的甜,混著薄荷的苦,像極了此刻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很多事情,其實根本就不分輸贏。
在這場較量之中,他寧愿去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