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原野上的馬車
七樓的樓梯間總飄著股消毒水和陳腐的混合氣味,像是被遺忘在角落的舊抹布。扶手的漆皮卷成波浪形,我每次下樓都愛用指甲刮那些翹起的邊,聽它們發(fā)出“簌簌”的響,像某種蟲子在磨牙。爸爸總說我手賤,可他不知道,這聲音能蓋過弟弟練琴時跑調的《小星星》。
那天下午的陽光把樓下空場曬得冒白煙,水泥地燙得能煎雞蛋。我和弟弟踢的足球是撿來的,表皮裂了道縫,打氣時總“嘶嘶”地漏風。他剛上小學,跑起來像只搖搖晃晃的小鴨子,卻偏要搶我的球,用腳尖對著球猛捅——那是我最煩的踢法,球會歪歪扭扭地飛出去,像條斷了腿的狗。
“說了別用腳尖捅!”我彎腰撿球時,后頸突然挨了下,力道不重,卻帶著爸爸特有的火氣。他站在兩步外,眉頭擰成個疙瘩,“昨天讓你背的《春》,今天在課堂上磕磕巴巴,先生都把條子打到家里了。心思全擱這破球上了?”
我沒敢頂嘴,抱著球就往樓外沖??請鲞吘壍囊安輿]過腳踝,草葉上的鋸齒刮得小腿發(fā)癢,像有無數只小螞蟻在爬。爸爸的腳步聲在身后追,“噔噔”地敲著水泥地,可我不敢回頭——我知道他眼神里準是又急又氣,像每次我把弟弟惹哭時那樣。
公寓樓對面的原野在陽光下泛著黃綠色,像塊沒洗干凈的舊地毯。隔開兩者的水泥小路被曬得發(fā)白,我踩上去時,鞋底沾了層干燥的灰,抬腳時能看見灰霧慢悠悠地飄起來。跑到路中間回頭,爸爸的身影已經縮成個小黑點,手還舉在半空,像是想喊我,又把話咽了回去。
原野的風裹著草腥氣撲過來,嗆得我咳嗽。剛彎下腰喘氣,就聽見銅鈴“叮當”響,脆生生的,像冰塊撞在一起。水泥路上慢慢行來輛馬車,棗紅色的馬低著頭,鬃毛被風吹得貼在脖子上,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趕走圍上來的綠頭蒼蠅。
車廂是舊木頭做的,漆成褪了色的淡藍,像被雨水泡過的藍布衫。十來個女孩坐在里面,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辮子上系著同色的布條。她們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浸在井水里的黑葡萄,齊刷刷地看向我時,我突然覺得手里的足球燙得像塊烙鐵,“咚”地掉在地上,滾到馬車轱轆邊。
“她們是去求學的?!边@念頭毫無征兆地鉆進腦子,像有人趴在我耳邊說了句悄悄話。我盯著馬車,喉嚨發(fā)緊,連爸爸什么時候追上來的都沒察覺。他這次沒打我,只是把個帆布書包丟在我懷里——書包洗得發(fā)白,邊角磨出了毛,里面裝著我那本缺了頁的《國語》,還有半塊硬邦邦的麥餅。
“想去就去?!彼穆曇魫瀽灥模癖皇裁礀|西堵住了。我抬頭時,正看見他轉身往回走,藍布褂子的后襟被風吹得鼓起,背影在夕陽里拉得老長,腳邊的影子晃啊晃,像條沒精打采的狗。
我抓起書包,跟著馬車跑。車輪碾過石子的聲音很規(guī)律,“咯噔,咯噔”,像奶奶納鞋底時的針腳。車廂里的女孩們回頭看我,沒人問“你是誰”,也沒人問“去哪”,好像我本來就該跟在這兒。梳雙丫髻的女孩往旁邊挪了挪,給我騰了塊地方,她的辮子上系著紅布條,是這滿車藍白里唯一的亮色。
“上來吧?!彼肿煨Γ冻鰞深w小虎牙,“我叫丫蛋?!?/p>
我扶著門框爬上去,木頭被曬得發(fā)燙,燙得手心發(fā)麻。剛坐穩(wěn),丫蛋就指著天說:“你看。”我抬頭,天空是灰蒙蒙的,像蒙著層臟玻璃,太陽躲在后面,只敢漏出點昏黃的光?!斑@世界早就壞透了,”她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工廠排的煙把天熏成這樣,河里的水喝了會爛嘴,只有馬車周圍是干凈的。”
她頓了頓,眼神落在我胸前,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地移開:“不過……這里只留女孩子哦。”
話音剛落,我突然覺得身上發(fā)緊。襯衫的扣子像長了刺,蹭得脖子火辣辣的,褲子也像變成了濕麻布,裹得腿根發(fā)疼。我伸手去扯領口,卻發(fā)現指尖碰到的不是熟悉的布料,而是光溜溜的皮膚?!把剑 蔽业秃粢宦?,低頭時,書包“啪”地掉在地上——我身上的衣服全沒了,胸前還多了點軟軟的東西,像揣了兩個剛剝殼的煮雞蛋。
丫蛋遞來塊粗布手帕:“別怕?!?/p>
陽光透過木縫照在她們身上,像撒了層碎金。羞恥感像潮水似的涌上來,又很快退下去——反正都是女生,好像也沒什么。丫蛋把她的藍布衫披在我肩上,布料帶著她的體溫,暖烘烘的。
第二章:黑夜的嘶吼
天黑得比想象中快,像有人把墨汁潑在了宣紙上。馬車沒點燈,卻有圈淡淡的白光籠著,剛好照亮車廂和周圍幾步遠的地方,像給馬車撐了把透明的傘。白光外的黑暗濃得化不開,能看見風卷著什么黑糊糊的東西飛過去,偶爾夾雜著尖細的哭喊,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我要尿尿?!蔽冶锪税胩?,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坐在旁邊的綠衫女孩——她辮子上系著根綠布條,我偷偷叫她綠辮兒——扯下塊碎花窗簾遞給我,布料磨得慌,上面還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桃花?!翱烊グ?,別走遠?!彼穆曇粲悬c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白光外的黑暗。
我裹著窗簾跳下馬車,腳剛落地就打了個寒顫。白光外的黑暗像冰窖,冷氣順著腳底板往上爬。剛蹲下,就聽見身后有“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有人拖著鎖鏈走路。我猛地回頭,什么都沒有,只有黑暗在慢慢蠕動,像團化不開的濃痰。
尿完跑回車廂時,心臟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剛抓住門框,就聽見丫蛋低低地說:“少了三個?!蔽覕盗藬?,剛才還坐滿人的車廂,現在空了三個位置,綠辮兒旁邊的空位上,還留著半塊沒吃完的紅薯干。
女老師沒說話,只是輕輕抽了下馬鞭。棗紅馬打了個響鼻,加快了腳步,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變得急促,“咯噔咯噔”的,像敲在人心上。
恐懼像藤蔓,悄悄纏上每個人的脖子。我縮在角落,聽著外面的怪叫——有的像野狗被打時的哀嚎,有的像小孩哭著找娘,還有的像指甲刮玻璃,“吱呀吱呀”的,聽得人牙酸。丫蛋攥著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卻比我的手暖和。
“你說,她們是被什么抓走了?”我小聲問,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丫蛋搖搖頭:“不知道,可能是‘影子’吧。奶奶說,天黑后別回頭,回頭會被影子拖走?!彼穆曇衾飵е耷?,“我娘就是這樣沒的。”
天蒙蒙亮時,白光漸漸淡了,像快燒完的蠟燭。我揉了揉眼睛,車廂里更空了——丫蛋不見了,她昨天給我的那塊粗布手帕掉在地上,被人踩了好幾個腳印。綠辮兒也沒了,她的綠布條掛在車幫上,被風吹得飄啊飄,像條小蛇。
現在只剩五個女孩了,大家都沒說話,臉色慘白,嘴唇抿得緊緊的,像被凍住了。
“天亮了就安全了?!迸蠋煹穆曇粲悬c啞,她勒了勒韁繩,棗紅馬放慢了腳步,開始低頭啃路邊的野草。草葉上掛著露珠,在晨光里閃著光,我這才發(fā)現,那些草葉都是卷著的,像被人揉過的紙。
我們剛松了口氣,身后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嘶吼——“嗷——”地一聲,地都跟著顫,馬車的轱轆差點脫軌。我回頭時,正看見條水桶粗的巨蛇從草叢里探出頭,鱗片在晨光里閃著冷光,像無數面小鏡子,眼睛是渾濁的黃,死死地盯著我們。
“跑!”女老師突然大喊,聲音劈了叉。
我抓起那塊碎花窗簾裹在身上,跟著其他人跳下馬車。蛇的嘶吼聲越來越近,熱烘烘的腥氣撲面而來,像爛魚混著鐵銹的味道。我能聽到身后女孩們的慘叫,一個接一個,像斷了線的珠子——第一個女孩剛跑兩步就被蛇尾掃中,“咚”地撞在石頭上;第二個絆倒在草叢里,慘叫聲戛然而止,只留下窸窸窣窣的響動。
雙腳踩在水泥地上,磨得生疼,像踩在碎玻璃上。我不敢停,也不敢回頭,只能拼命往前跑,手里的窗簾被風吹得飄起來,像面破旗子。
第三章:紅綠橡膠路與掌心溫度
不知跑了多久,腳下的水泥路突然變了樣。踩上去軟軟的,低頭一看,是一截紅橡膠、一截綠橡膠拼接的路面,接縫處有淺淺的凹槽,積著些灰黑色的粉末。路兩邊和頭頂都是綠色的鐵柵網,密密麻麻的,像個長長的籠子。
最嚇人的是,柵網上趴滿了黑色的人影,一動不動,臉都埋在陰影里。有幾次我眼角余光瞥見其中一個人影的臉——皮膚像泡發(fā)的紙,皺巴巴的,眼睛是兩個黑洞,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光溜溜的脊背。
“別抬頭?!币粋€男生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點喘。我抬頭,看見前面有個穿白襯衫的少年,他動作飛快地在紅綠橡膠路上跳,總能精準地落在兩種顏色拼接的地方?!八麄兛恳暰€鎖定目標,盯著接縫跑。”
他跑到我身邊,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心很熱,像揣了個小暖爐,力氣大得驚人,攥得我手腕有點疼?!拔医邪⒄堋!?/p>
“我……我以前叫阿明。”我結結巴巴地說,現在該叫什么呢?我不知道。
阿哲笑了笑,沒追問。他的白襯衫上沾著些黑灰,袖口卷著,露出小臂上的一道疤,像條小蛇?!案也染€?!彼f,“紅和綠的縫會發(fā)燙,能擋他們?!?/p>
我學著他的樣子,腳剛落在接縫上,柵網上的黑手就像被燙到一樣縮了回去。那些手枯瘦得像樹枝,指甲又黑又尖,在鐵網上刮出“咯吱咯吱”的響。
“你怎么知道這些?”我喘著氣問,喉嚨干得發(fā)疼。
“跑過一次。”他說得輕描淡寫,目光掃過我光溜溜的腿,突然停下,彎腰脫掉自己的白襯衫,反手披在我肩上。襯衫帶著他的體溫,比那塊窗簾更讓人安心?!斑@樣他們分不清你?!?/p>
黑暗漫上來時,橡膠路面的顏色變得模糊。阿哲摸出個銀色打火機,“咔噠”一聲點燃,火苗在他指間跳動,剛好照亮腳下半米的地方。“我在找我妹妹,”他突然說,“她去年跟著馬車走了,沒回來?!?/p>
打火機“啪”地滅了,周圍瞬間陷入黑暗。我嚇得尖叫,下意識地往阿哲身邊靠,整個人幾乎撞到他懷里。他伸手扶住我,另一只手抓得更緊了:“別慌!紅硬綠軟,跟著我跳!”
他拽著我往前沖,黑暗里的黑手更猖獗了,有次指甲刮過我披著的襯衫,發(fā)出“刺啦”的響。突然,我的腳踝被只冰冷的手抓住,指甲掐進肉里?!胺砰_她!”阿哲踹開那只手,彎腰把我背起來,“抓緊了。”
他的背很結實,隔著襯衫能摸到他的脊椎,像一排小石子。我把臉貼在他后頸,能聞到汗味混著皂角的味道,竟莫名安心。
快到出口時,巨蛇的嘶吼聲追來了。阿哲把風衣披在我身上,拉鏈拉到頂:“數到三,往前沖,別回頭?!?/p>
“那你呢?”我抓住他的袖子。
“我引開它。”他笑了笑,揉了揉我的頭發(fā),“別像個小笨蛋?!?/p>
我剛沖出柵網,就聽見身后傳來金屬斷裂的巨響。回頭時,正看見巨蛇的尾巴卷住阿哲,他手里的短刀刺向蛇眼,血濺在紅綠橡膠路上,像幅詭異的畫。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嘴角好像還帶著笑,然后就被蛇頭吞沒了。
第四章:巨蛇與永遠的溫度
水泥路被晨光曬得發(fā)燙,我光著腳跑著,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是雙灰色的運動鞋,阿哲的,鞋帶系得很緊,剛好合腳。他什么時候給我穿上的?是背我時,還是推我沖出來前?
眼淚涌上來,糊住了視線。跑過一片原野時,我看見個帆布書包,像爸爸給我的那個。里面有本《國語》,扉頁寫著“阿哲”,旁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還有行小字:“等找到妹妹,就帶她去看海?!?/p>
“只剩你一個了。”女老師站在老槐樹下,旗袍沾著泥,“她們都沒能撐過來?!?/p>
“你早知道?”我攥緊那本書,指節(jié)泛白。
“這條路本就不是所有人能走完的?!彼粗h方,“我們求學,求的不是課本,是活下去的法子?!?/p>
“阿哲求什么?”
“求你活下去?!彼穆曇糨p得像嘆息,“每個走這條路的人,都在為別人鋪路?!?/p>
遠處傳來巨蛇的嘶吼,比之前更響。女老師突然抓住我的手:“它追來了,只有一個辦法——”
她的話沒說完,我突然覺得身體里有什么在涌。那些黑影、女孩們的眼神、阿哲的體溫……所有畫面像潮水涌來,太陽穴突突直跳。
“被怪物吞噬的人,會把力量留給最后活著的人?!迸蠋煹穆曇粼絹碓竭h。
我看著自己的手,指甲在變長,皮膚下有光在閃。身體在變大,骨骼發(fā)出“咔咔”的響,像小樹在瘋長。腳下的城市變成積木,原野像塊皺巴巴的布。
巨蛇出現在地平線上,像座山??晌也慌铝?,那些嘶吼聲現在像小貓叫。
我朝它走去,每一步都讓大地震動。它沖過來時,我抓住它的七寸,指尖能感覺到鱗片下的心跳。它瘋狂扭動,尾巴掃過的地方,城市像浪花散開。
不知過了多久,巨蛇軟了下去,像條死蚯蚓。我站在它的尸體旁,腳下的世界變成藍色的海,無數城市像水滴浮著,每個水滴里都有奔跑的人影。
風帶著草腥氣吹來,像第一次在原野上聞到的那樣。阿哲的《國語》從風衣里掉出來,扉頁的笑臉旁,不知何時多了個涂鴉:個光溜溜的女孩,裹著個破窗簾,在紅綠路上跑。
眼淚掉在海里,濺起漣漪。我知道,永遠不會忘記他手心的溫度,像留在我生命里的光,永遠不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