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將那張在藥水里浸泡過、變得更為柔韌的人皮，用稻草填塞，他塞得異常用力，像是在填塞一個即將遠(yuǎn)行的包裹，每一個角落都填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直到那具軀干和四肢重新變得飽滿、充實(shí)，甚至比生前更加“壯碩”。最后，他拿起浸泡在藥水里的、堅韌的腸線和粗大的骨針。如同最高明的皮匠縫制一件皮襖，重新縫合包裹在那具被稻草填滿的軀殼上。針腳細(xì)密、勻稱，沿著脊柱、腋下、腹股溝原先劃開的刀口，一針一線，一絲不茍。當(dāng)最后一針打完結(jié)，剪斷腸線，一個詭異而恐怖的存在誕生了。
它穿著那身戶部從五品的青色官袍，直挺挺地“站”在石臺上。頭顱低垂，被縫合的眼皮緊閉，縫合的嘴唇抿著，仿佛在沉睡。但脖頸處、手腕處、袍服下擺偶爾露出的腳踝處，那細(xì)密得如同蜈蚣腳般的縫合線，以及稻草填充后不自然的僵硬輪廓，無不昭示著它非人的本質(zhì)。藥水浸泡后的人皮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蠟黃色。
廟內(nèi)，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草藥氣混合著稻草的土腥味，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地獄般的氣息。
鄭屠后退一步，微微側(cè)身，讓開位置。
兩名力士沉默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這具填充好稻草的“人皮草袋”，走向廟外。
廟門再次被完全打開。
當(dāng)那具穿著官袍、低垂著頭、渾身散發(fā)著死亡與草藥氣息的“人”被架出廟門時，廣場上死一般的寂靜被瞬間打破。
“嘔——！”
“老天爺??！”
“娘——！”
嘔吐聲、壓抑的驚呼聲、孩童被死死捂住嘴的嗚咽聲、以及驟然響起的、無法控制的、此起彼伏的抽泣聲，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開來。許多官員再也支撐不住，癱軟在地，官帽歪斜，儀態(tài)盡失。百姓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大誥》掉落一地也渾然不覺。
朱元璋兩道冰冷的目光，掃過廣場上所有人的丑態(tài)，掃過那具被架出來的、震懾人心的“作品”，最后，落在那具“人皮草袋”低垂的、縫合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他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扯動了一下，那并非笑意，更像是一種對恐懼效果的確認(rèn)與掌控感帶來的滿足。
力士們將那具沉甸甸的“草袋”拖曳到廟前早已立好的一根高桿下。粗大的麻繩套上它的脖子。
“起——！”
一聲號令。麻繩猛地繃緊。
“嘎吱…嘎吱…”
繩索摩擦著木質(zhì)滑輪的刺耳聲響中，那具穿著五品官袍的“人皮草袋”被緩緩吊起，懸在了皮場廟門前的半空中。寒風(fēng)立刻灌滿了它空蕩蕩的官袍，鼓蕩起來，發(fā)出獵獵的聲響。稻草填充的軀體在風(fēng)中輕輕晃蕩、旋轉(zhuǎn)。縫合的脖頸承受著全身的重量，縫合線被拉扯得微微變形。蠟黃色的臉在暮色中低垂，面對著下方跪伏戰(zhàn)栗的人群，如同一個無聲的、永恒的審判。
鄭屠默默走出廟門，重新站在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恐懼中心。他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青灰色棉袍，站在那懸掛的恐怖造物下方，渺小得像一粒塵埃。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剛才廟內(nèi)那驚心動魄、足以讓常人瘋魔的一幕，不過是拂去了衣袖上的一點(diǎn)灰塵。唯有他垂在身側(cè)的手，那只剛剛握過柳葉刀、刮刀、鉤針，進(jìn)行了一場極致殘酷剝離的手，在寬大破舊的袖口掩蓋下，幾根手指，極其輕微地、不受控制地蜷縮、顫抖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覺。
他緩緩抬起眼皮，目光空洞地掠過眼前匍匐的人群，掠過遠(yuǎn)處宮墻的輪廓，最終落向應(yīng)天府灰暗的天際。那里，暮色四合，幾縷炊煙從鱗次櫛比的民居屋頂升起，搖搖晃晃，掙扎著想要融入鉛灰色的天空，卻又很快被呼嘯的寒風(fēng)吹散、吞噬。
皮場廟前，那具新懸起的“人皮草袋”在寒風(fēng)中兀自旋轉(zhuǎn)著，發(fā)出單調(diào)而瘆人的“嘎吱…嘎吱…”聲。這聲音纏繞著濃重的血腥與草藥氣味，沉沉地壓在整個應(yīng)天府的上空，壓在每個活著的人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