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賬簿。
沒有華麗的裝幀，沒有工整的館閣體，只有密密麻麻、用最普通的墨汁寫就的數字和簡略的文字，字跡潦草卻透著一股冰冷的力量。每一頁都記錄著時間、地點、人名、官職、罪名、贓款數額（精確到貫、文）、處決方式（“剝皮”、“絞”、“斬”、“凌遲”），以及——追繳贓物的具體去向（“入太倉”、“入內承運庫”、“賞義民陳瑛”等）。
鄭屠拿起一支禿了毛的硬毫筆，在硯臺里舔了舔墨。他翻到最新的一頁空白處，手腕懸停，頓了一息。墨汁在筆尖凝聚，將滴未滴。廟內只有力士刷洗石臺的“沙沙”聲和水流的滴答聲。
然后，他落筆。
**洪武十年冬月十九，應天府皮場廟。**
**犯官：戶部清吏司主事，劉文泰。**
**罪：監(jiān)守自盜。**
**贓：庫銀一百七十兩。**
**刑：剝皮實草，示眾皮場廟。**
**追贓：一百七十兩，已入太倉庫。**
筆尖在“贓”字上稍頓，墨跡略深。鄭屠的目光掃過“一百七十兩”這個數字。他放下筆，從桌下一個不起眼的抽屜里，拿出另一本更薄、更破舊的小冊子。這本冊子的紙張粗糙發(fā)黃，邊緣甚至有些蟲蛀的痕跡。他翻開，里面同樣是密密麻麻的數字，格式卻與那本大賬簿截然不同：
**應天府令，月俸：七石五斗米（折銀約五兩）**
**府令宅：仆役三人（月錢共二兩），柴炭錢（月二兩），油鹽醬醋（月一兩五錢）…**
**米價（洪武十年冬）：每石銀一兩二錢…**
**總計月支：約十一兩銀。**
**俸祿缺口：五兩五錢。**
**戶部主事（從五品），月俸：六石米（折銀約四兩）…**
**主事宅：仆役一人（月錢一兩），柴炭（月一兩五錢），米（自用兩石，折銀二兩四錢）…**
**總計月支：約八兩銀。**
**俸祿缺口：四兩。**
這些數字冰冷而殘酷，無聲地訴說著一個簡單的事實：僅憑那點微薄的俸祿，一個縣令或一個戶部主事，連維持官衙體面和一家老小最基本的生活都捉襟見肘。鄭屠的目光在那“缺口”的數字上停留良久，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粗糙的紙面。這本薄冊子，是他利用檢校舊部的網絡，耗費數月時間，一點點從應天府底層官吏家中、從市場米行、從柴炭鋪子搜集整理出來的。它不是罪證，卻比任何罪證都更清晰地指向了那龐大而沉默的深淵——那逼著官吏們將手伸向庫銀、伸向百姓的“錙銖而取之”的根源。
他沉默地合上小冊子，將它塞回抽屜深處。目光重新落回那本大賬簿上“劉文泰”的名字和“一百七十兩”的贓款數額上。他拿起筆，在“追贓”一欄的“已入太倉庫”之后，筆尖懸停片刻，終究沒有寫下任何多余的字。只是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又沉郁了幾分。
“鄭提刑。”一個略帶沙啞、極力維持平靜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鄭屠沒有抬頭，只是將筆擱在硯臺上，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
一個穿著戶部最低等書吏灰藍色布袍的年輕人，垂著頭，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他身形單薄，臉色蒼白，帶著一種長期伏案和營養(yǎng)不良的蠟黃，眼窩下有濃重的青影。他手里捧著一摞厚厚的卷宗，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他就是方硯，因精通算學，在戶部大清洗后僥幸未被處決，卻因同僚牽連被罰沒為奴，撥到皮場廟聽用。
“鄭提刑，”方硯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不敢看那還在被沖刷的血污石臺，目光死死盯著自己手中的卷宗，“戶部…戶部轉來的劉文泰案卷宗副本，請您…請您勘驗歸檔?！彼ο氚言捳f得平穩(wěn)，但尾音還是泄露了一絲無法控制的恐懼。
鄭屠抬起眼皮，那冰錐般的目光落在方硯身上。方硯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捧著卷宗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放下?！编嵧赖穆曇舾蓾瑳]有任何情緒，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