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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洪武皮影 夢網(wǎng)中人 94177 字 2025-08-03 11:3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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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那間狹小、冰冷、散發(fā)著霉味的廂房的。皮場廟那濃烈的血腥和草藥味仿佛粘稠的膠水,死死糊在他的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他反手死死插上門栓,背靠著粗糙冰冷的木板門,身體才像被抽掉了骨頭般,順著門板滑坐到地上。黑暗中,他蜷縮成一團(tuán),雙手死死抱住頭,指甲深深摳進(jìn)頭皮,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如同身處冰窟。

“藥渣…藥渣…” 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針,反復(fù)扎刺著他的神經(jīng)。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母親蠟黃消瘦的臉,躺在昏暗的陋室草席上,蓋著那床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薄被??人月曀盒牧逊?,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父親,那個在縣衙庫房當(dāng)了一輩子攢典(最低級吏員)的卑微男人,佝僂著背,蹲在墻角那只小小的泥爐前,守著那只缺了口的陶罐。罐子里翻滾著深褐色的藥汁,散發(fā)著苦澀的氣味。父親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細(xì)竹篾,一點(diǎn)點(diǎn)刮下罐壁上凝結(jié)的藥渣——那是藥性最濃的部分,半點(diǎn)都舍不得浪費(fèi)。刮下的藥渣,再用一塊干凈的粗布仔細(xì)包好,放在爐邊溫著,留著晚上再熬一遍……

“爹…娘…” 方硯喉嚨里發(fā)出野獸受傷般的嗚咽,眼淚洶涌而出,混合著鼻涕,糊了滿臉。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用牙齒傳來的劇痛壓制那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悲嚎。

那張清單!那張?jiān)撍赖那鍐危?/p>

“藥渣一包(約半斤)”

同樣的分量!同樣的珍惜!同樣的……絕望!

那個被剝皮的戶部主事劉文泰,他偷了一百七十兩銀子。這些錢去了哪里?除了那包藥渣,清單上只有幾件破衣爛衫!一百七十兩!那是父親做十輩子攢典也掙不到的錢!可那個主事,他家里,竟也只剩下了一包藥渣!錢呢?錢去了哪里?是填了那個永遠(yuǎn)填不滿的俸祿缺口?還是……落入了更深的漩渦?

方硯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直沖頭頂,比皮場廟的寒風(fēng)更刺骨。他想起父親臨死前,拉著他的手,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恐懼和不甘,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硯兒…別…別沾錢糧…賬…賬本…會…會吃人…” 父親不是貪官,他只是個連“官”字都夠不著的微末小吏。他管著庫房鑰匙,卻連一粒米都不敢動??勺詈竽??庫糧損耗“略超”了朝廷定下的成例,縣令大人輕輕巧巧一句“失察”,父親就被打了三十杖,革了職。本就貧病交加的身體雪上加霜,沒熬過那個冬天。

賬本會吃人。父親用命告訴他的道理。

可現(xiàn)在,他方硯,這個因?yàn)樗惚P打得好才僥幸留下一條命的罪奴,卻一頭撞進(jìn)了這吃人漩渦的最中心——皮場廟!還要去整理那些沾著人命的賬本卷宗!

“嘔……” 強(qiáng)烈的惡心感翻涌上來。方硯猛地?fù)湎驂悄侵黄婆f的木桶,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膽汁灼燒著喉嚨。他癱軟在冰冷的地上,像一條離水的魚,大口喘著粗氣,渾身被冷汗浸透。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那個叫鄭屠的男人,那雙深潭般死寂的眼睛,一定看到了他的失態(tài)!那個在皮場廟里如同死神化身的提刑官,他會怎么對付自己?會不會覺得自己知道什么不該知道的?會不會……下一個被吊在皮場廟門口的,就是自己這張塞滿稻草的皮囊?

黑暗的房間里,只有他粗重而絕望的喘息聲。

***

皮場廟的陰影,并未隨著夜幕降臨而消散。那具新懸的“人皮草袋”在寒風(fēng)中緩緩旋轉(zhuǎn)的“嘎吱”聲,如同鬼魅的低語,滲入應(yīng)天府的千家萬戶。

西苑暖閣的燈火,卻亮如白晝。

朱元璋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面前攤開的不是奏章,而是一份來自常熟縣的密報(bào)。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手指用力敲擊著桌面,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下都讓侍立一旁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毛驤心頭一緊。

“好?。『靡粋€‘民拿貪官’!”朱元璋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濃重的殺意,“咱剛在應(yīng)天府剝了一個戶部主事的皮,掛起來給天下人看!這才幾天?常熟縣!常熟縣那個顧英!就敢頂風(fēng)作案!變本加厲地盤剝百姓!‘淋尖踢斛’不夠,還他娘的加了‘鼠耗’、‘雀耗’!真當(dāng)咱朱元璋的刀是切豆腐的?!”


更新時間:2025-08-03 11:3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