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驤垂首肅立,大氣不敢出。他知道,皇帝口中的“淋尖踢斛”是收糧時最普遍的盤剝手段:斛(量具)裝滿糧食后,收糧小吏用腳猛踢斛壁,震實谷物,溢出部分便落入貪官囊中。而“鼠耗”、“雀耗”則是巧立名目,借口糧食被老鼠麻雀偷吃,額外多征。
“那個叫陳壽六的農(nóng)戶呢?”朱元璋猛地抬頭,鷹隼般的目光射向毛驤。
“回陛下,”毛驤連忙躬身,“陳壽六及其同鄉(xiāng)押送顧英,已于今日申時抵達京城,現(xiàn)羈押在兵馬司牢內(nèi),等候陛下發(fā)落?!?/p>
“發(fā)落?”朱元璋冷笑一聲,站起身,在暖閣內(nèi)踱步,明黃色的龍袍在燭光下劃出凌厲的弧線,“把他放了!好吃好喝安置在會同館(接待藩屬使臣的館驛)!咱要親自見見這個‘義民’!讓應(yīng)天府的百姓都看看,讓全天下的百姓都看看!跟著咱朱元璋反貪官,有活路!有賞賜!敢貪咱百姓血汗錢的,只有死路一條!”
他走到御案前,抓起朱筆,飽蘸濃墨,在一份空白詔書上奮筆疾書。筆走龍蛇,力透紙背,每一個字都帶著金戈鐵馬的殺氣:
“敕曰:常熟縣令顧英,不思君恩,罔顧民瘼,盤剝苛斂,罪證確鑿!著即革職,押赴皮場廟,處以剝皮實草之刑!其家產(chǎn)盡數(shù)抄沒,三族流放瓊州!”
“農(nóng)戶陳壽六,忠勇可嘉,持《大誥》擒拿貪官,為天下倡!賞白銀一百兩,絹二十匹,賜‘義民’匾額!沿途所經(jīng)州縣,官員需以禮相待,敢有阻撓刁難者,族誅!”
“詔告天下:凡官吏害民者,許境內(nèi)耆宿、率精壯拿赴京來!敢有邀截阻擋者,梟令!全家遷化外!”
寫完,朱元璋將朱筆重重一擲,墨汁濺落在明黃的詔書上,如同幾點凝固的血。
“即刻明發(fā)!讓通政司連夜謄抄,六百里加急,傳諭天下各府州縣!讓那些蠹蟲都看看,咱朱元璋說話算不算數(shù)!”
“毛驤!”
“臣在!”
“你親自帶人,去把那顧英給咱提出來!押到皮場廟!告訴鄭屠,咱要這常熟縣令的皮,明天天亮之前,就掛在廟門口!掛得高高的!讓全應(yīng)天府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遵旨!”毛驤單膝跪地,聲音洪亮,帶著一股肅殺的寒意,旋即起身,快步退了出去。暖閣內(nèi),只剩下朱元璋粗重的呼吸和燭火燃燒的噼啪聲。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扇雕花木窗。凜冽的寒風瞬間灌入,吹得燭火劇烈搖曳。他望著皮場廟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宮墻和濃重的夜色,落在那具新懸的“草袋”上,又仿佛看到了常熟縣那個即將被剝皮的縣令顧英。他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殘酷的弧度。
***
皮場廟內(nèi),油燈如豆。
鄭屠坐在他那張簡陋的木桌前,沒有碰戶部送來的劉文泰案卷宗。那本厚厚的大賬簿攤開著,停留在記錄劉文泰的那一頁。他的手指,卻在一把老舊的黃銅算盤上飛快地撥動著。算珠碰撞,發(fā)出清脆而冰冷的“噼啪”聲,在死寂的廟宇內(nèi)回蕩,蓋過了角落里力士刷洗石臺殘余的細微水聲。
他面前攤開著一本小小的、更破舊的簿子,上面是他從檢校舊部那里匯總來的、關(guān)于常熟縣錢糧賦稅的零散信息:近三年的秋糧征收總量、官方上報的“合理損耗”(淋尖踢斛、鼠雀耗等)、市場米價的波動、縣令顧英及其主要佐吏(縣丞、主簿、典史)的俸祿數(shù)額、以及一些模糊的關(guān)于地方豪紳與官府“往來”的傳聞……
算珠在他枯瘦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指下跳躍、歸位。他算的不是劉文泰的一百七十兩,他在算一個縣!算那些“合理損耗”背后,可能被層層盤剝吞噬掉的、本該進入太倉的糧食和銀錢!
“啪!” 最后一顆算珠歸位。
鄭屠的手指停在冰冷的算盤梁上。
算盤上呈現(xiàn)的數(shù)字,與他手中那本記錄俸祿缺口的小冊子,以及常熟縣上報的“合理損耗”數(shù)字,三者之間,裂開了一道巨大的、觸目驚心的鴻溝。這鴻溝里,足以填進去幾個、甚至幾十個“劉文泰”!
就在這時。
“砰!砰!砰!” 皮場廟那扇沉重的烏木大門被急促地敲響,力道之大,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開門!錦衣衛(wèi)奉旨提人!” 毛驤那特有的、帶著金屬摩擦般質(zhì)感的聲音穿透門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鄭屠撥動算盤的手指,倏然停住。他緩緩抬起頭,深潭般的目光投向那扇被敲得震響的廟門。案幾上,油燈昏黃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將他本就冷硬的輪廓切割得如同刀削斧鑿。他眼中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沉沉的、洞悉一切的冰冷。他站起身,破舊的青灰棉袍在昏暗中像一片飄動的陰影。
他沒有立刻去開門,而是走到墻角那個黃銅火盆旁。盆底,白天焚燒那張“侍疾圖”留下的焦黑灰燼,早已冰冷。他拿起火鉗,撥弄了一下那些灰燼,然后,俯下身,對著盆口,輕輕一吹。
“呼——”
一股細微的氣流卷起灰燼,打著旋兒,飄散在皮場廟污濁的空氣中,瞬間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廟門外,錦衣衛(wèi)的呼喝聲更急,砸門聲也愈發(fā)沉重,如同催命的鼓點。
鄭屠直起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走向那扇隔絕著血腥與權(quán)力、死亡與詔令的烏木大門。腳步聲在空曠的廟堂里回響,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血污和無聲的算珠之上。
皮場廟外,更深沉的夜,裹挾著另一場更猛烈的風暴,已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