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的鬧鐘響起時,許星辰已經(jīng)醒了。他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看了整夜,那些蜿蜒的紋路在他眼里漸漸變成了醫(yī)院走廊的地圖。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被雨水洗褪了顏色。
他翻身下床,從衣柜里找出另一套校服。穿衣時手指碰到錢包,那張寫著病房號的紙條仿佛在發(fā)燙。許星辰猶豫了一下,把紙條塞進筆袋最里層,又覺得不放心,最后夾在了學生證和公交卡之間。
廚房里飄來煎蛋的香味。母親背對著他站在灶臺前,睡袍下露出的一截腳踝細得驚人。"今天怎么起這么早?"她頭也不回地問,聲音里還帶著睡意。
"幫同學帶作業(yè)。"許星辰從冰箱拿出牛奶,冰涼的紙盒在他掌心凝結出水珠,"她媽媽住院了。"
母親關火的動作頓了一下。"是昨天那個女孩?"她轉身時眼睛亮得反常,"你什么時候開始關心別人的事了?"
許星辰的耳根突然發(fā)熱。他低頭往面包上涂花生醬,故意把刀叉碰得叮當響。"只是順路。"他嘟囔著,卻想起林暮雨接過牛奶時指尖的顫抖。
出門時母親往他書包里塞了兩個保溫飯盒。"一份你的,一份給那孩子。"她說,"醫(yī)院食堂的飯菜不好吃。"
公交車上人很少。許星辰把書包抱在胸前,飯盒的溫度透過布料傳到心口。他翻開物理書,發(fā)現(xiàn)昨天林暮雨在邊角畫的小笑臉——線條簡單得近乎笨拙,卻讓他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市立醫(yī)院的電梯擠滿了早班醫(yī)護人員。許星辰縮在角落,聞著消毒水混著咖啡的氣味,突然意識到自己心跳得厲害。7樓指示燈亮起時,他幾乎是逃也似地沖了出去。
23床在走廊盡頭。許星辰放輕腳步,透過半開的門縫看見林暮雨蜷縮在陪護椅上睡著了,校服外套蓋在身上——是他的那件。晨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影子,睫毛在眼瞼下投出兩道青灰色的弧線。
"小雨剛睡著。"一個虛弱的聲音從病床上傳來。周雅琴靠坐在床頭,比昨天更加憔悴,但眼睛卻亮得驚人。"她守了一整夜。"
許星辰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病床邊的監(jiān)護儀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滴"聲,輸液管里的液體緩慢滴落,這一切都讓他想起父親最后的日子。他握緊書包帶,指節(jié)泛白。
"進來吧。"周雅琴招手,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她提到過你。"
許星辰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把飯盒放在床頭柜上。"我媽讓帶的。"他生硬地解釋,目光卻不自覺地落在林暮雨身上。她睡得很不安穩(wěn),眉頭緊鎖,下唇的傷口又滲出了一絲血跡。
"她總是這樣,"周雅琴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睡著了還咬著嘴唇。"她伸手想撫平女兒眉間的褶皺,卻在半空中劇烈咳嗽起來。
林暮雨猛地驚醒,第一反應是去按呼叫鈴。"媽!"她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手指卻熟練地調(diào)整著輸液速度。護士進來時,她已經(jīng)把母親扶成了半坐姿勢,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品。
"許星辰?"直到護士離開,林暮雨才注意到站在陰影里的他。晨光中她的眼睛呈現(xiàn)出琥珀色最原本的樣子,像是融化的蜜糖。"你怎么..."
"作業(yè)。"許星辰急忙從書包里掏出一疊試卷,"還有筆記。"
林暮雨接過那摞紙,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同時縮了一下。許星辰注意到她右手食指的疤痕比昨天更紅了,像是被什么東西反復摩擦過。
"謝謝。"林暮雨低頭翻看筆記,發(fā)絲垂下來遮住了表情,"你...其實不用特意..."
"我媽做的飯。"許星辰打斷她,把保溫盒推過去,"太多了我吃不完。"
保溫盒打開的瞬間,香氣充滿了病房。林暮雨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她窘迫地紅了臉。"我..."
"先吃飯。"周雅琴輕聲說,"然后去上學。"
林暮雨搖頭:"我今天要陪您做檢查。"
"檢查有護士陪著。"周雅琴的語氣突然強硬起來,"你必須去上學。"
母女倆對視了幾秒,最終林暮雨敗下陣來。她小口小口地吃著飯,每一口都咀嚼很久,仿佛在數(shù)米粒。許星辰看著她瘦削的腕骨,想起昨天在公交車上看到的針眼。
"我吃好了。"林暮雨突然站起來,"我去洗漱。"她抓起書包沖進衛(wèi)生間,門關得太急,發(fā)出"砰"的一聲響。
病房里只剩下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許星辰盯著自己的鞋尖,直到周雅琴開口:"她從小就這樣,難過的時候就躲起來。"
許星辰不知該如何接話。他看見床頭柜上擺著一張照片——年幼的林暮雨站在游樂園里,身后是笑容燦爛的父母。照片邊緣已經(jīng)泛黃,卻一點折痕都沒有。
"那是她六歲生日。"周雅琴順著他的目光解釋,"去年查出病后,她就一直帶著這張照片。"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一絲鮮紅。
許星辰手忙腳亂地遞紙巾,卻被周雅琴握住了手腕。"許同學,"她的手指冰涼得像蛇,"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能不能請你..."
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林暮雨走出來,臉上還掛著水珠,校服領口濕了一片。"我們走吧,"她對許星辰說,"要遲到了。"
走廊上,兩人沉默地走著。電梯門關閉的瞬間,林暮雨突然開口:"我媽跟你說了什么?"
許星辰搖頭:"沒什么。"
"她總是這樣,"林暮雨的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擔心我沒人照顧。"她摸了摸書包側袋,那里露出一角病歷本的邊緣。"醫(yī)生說...最多三個月。"
電梯"叮"的一聲到達一樓。許星辰看著林暮雨挺直的背影,突然拉住她的手腕:"今天放學我來接你。"
林暮雨驚訝地回頭,陽光從大廳玻璃照進來,把她的瞳孔映得近乎透明。"為什么?"她問,聲音里帶著真實的困惑。
許星辰松開手,掌心還殘留著她手腕的溫度。"因為..."他搜腸刮肚想找個理由,"...我外套還在你這。"
公交車搖晃著駛向學校。林暮雨靠著窗戶睡著了,頭隨著顛簸輕輕敲擊玻璃。許星辰小心翼翼地往她那邊挪了挪,讓她的額頭靠在自己肩上。梔子花的香氣混著醫(yī)院消毒水的氣味縈繞在鼻尖,奇怪的是,他并不覺得難聞。
早自習已經(jīng)開始。兩人溜進后門時,班主任李老師正在講臺上訓話:"...高三不是兒戲!某些同學不要因為家里有事就放松學習..."
林暮雨的背僵了一下。許星辰突然舉手:"報告老師,我牙疼,林暮雨同學送我去醫(yī)院了。"
教室里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轉頭看向這個從不撒謊的學霸,包括瞪大眼睛的林暮雨。
"牙疼?"李老師推了推眼鏡,"我記得你上學期體檢牙齒健康得很?"
"智齒。"許星辰面不改色,"昨晚突然發(fā)炎。"
李老師狐疑地打量著他,最終擺擺手:"回座位吧。下不為例。"
林暮雨低著頭快步走回座位。許星辰跟在她身后,看見她耳尖紅得幾乎透明。經(jīng)過講臺時,李老師突然低聲說:"許星辰,放學來我辦公室一趟。"
整個上午的課許星辰都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不斷飄向斜前方——林暮雨的背挺得筆直,但每隔十分鐘就會低頭看表。課間時她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在走廊盡頭打電話,回來時眼睛紅紅的。
午飯時間,許星辰端著餐盤坐到林暮雨對面。她面前的飯菜幾乎沒動,正用叉子機械地戳著一塊土豆。
"醫(yī)院來電話了?"許星辰問。
林暮雨的手抖了一下,叉子碰到餐盤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你怎么知道?"
"猜的。"許星辰把自己餐盤里的雞腿夾給她,"吃點東西。"
林暮雨盯著那個雞腿看了很久,突然說:"我媽要做骨髓穿刺。"她的聲音很平靜,但許星辰看見她左手死死攥著桌布,指節(jié)發(fā)白。"很疼的。"
許星辰想起父親最后一次手術前,也是這樣平靜地告訴他"會有點不舒服"。他突然沒了胃口,把剩下的飯菜都推到林暮雨面前:"多吃點。你媽媽需要你有力氣。"
放學鈴響時,林暮雨像箭一樣沖出教室。許星辰慢吞吞地收拾書包,直到李老師敲了敲他的桌子:"辦公室。現(xiàn)在。"
夕陽把辦公室照成橘紅色。李老師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許星辰,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嗎?"
許星辰盯著地板上的陽光斑點:"因為我撒謊。"
"不,"李老師嘆了口氣,"因為你從不說謊,今天卻為林暮雨破了例。"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文件夾,"林暮雨的母親...情況不太好。學校已經(jīng)批準她彈性上課,但她的成績..."
許星辰抬起頭:"我會幫她補習。"
李老師驚訝地挑眉:"你?"
"我。"許星辰的聲音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堅定,"每天放學后,在醫(yī)院。"
走出校門時天已經(jīng)黑了。許星辰站在公交站牌下,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知道林暮雨是否還在醫(yī)院。但他還是上了18路車,就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
7樓護士站的值班護士告訴他,23床病人去做檢查了,陪護的女孩在安全通道里。許星辰推開沉重的防火門,看見林暮雨蜷縮在樓梯轉角,臉埋在膝蓋里,肩膀無聲地抽動。
他輕輕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通道里很安靜,只有應急燈的嗡嗡聲和林暮雨壓抑的啜泣。許星辰猶豫了一下,伸手搭在她顫抖的肩上。
林暮雨猛地抬頭,臉上淚痕交錯。在昏暗的燈光下,她看起來比平時更小了,像個迷路的孩子。"穿刺...穿刺結果不好。"她哽咽著說,"醫(yī)生說...可能擴散到肝了。"
許星辰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笨拙得連一句安慰的話都組織不好。最終,他只是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就像昨天做的那樣。
"餓了嗎?"他問,聲音有些啞,"食堂應該還有飯。"
林暮雨搖頭,卻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許星辰...你能不能..."她的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里,"...陪我去天臺?就五分鐘。"
醫(yī)院的屋頂空曠得驚人。夜風吹散了林暮雨的發(fā)繩,長發(fā)在風中飛舞像一面黑色的旗幟。她走到欄桿邊,深深吸了一口氣。
"有時候我想,"她的聲音飄在風里,"如果我從這里跳下去,是不是就不用看著媽媽一天天..."她沒有說完,但許星辰聽見了那個詞——"死去"。
許星辰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上前一步抓住林暮雨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輕呼一聲。"別傻了,"他聲音發(fā)緊,"你媽媽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這個。"
林暮雨轉過身,淚水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我知道。"她突然笑了,那個笑容讓許星辰想起父親葬禮上母親的表情——破碎卻倔強。"我只是...需要說出來。"
回去的路上,林暮雨主動牽住了許星辰的手。她的掌心冰涼潮濕,但許星辰?jīng)]有松開。電梯里,她靠在他肩上睡著了,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許星辰看著電梯數(shù)字一個個亮起,突然明白了周雅琴沒說完的話。他輕輕攏住林暮雨的手指,在心里許下一個無聲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