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同無數(shù)細密的鋼針,裹挾著干燥的雪粒子,抽打著澄心居緊閉的窗欞,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無數(shù)細小的爪子在不厭其煩地撓著。屋檐下垂掛的冰凌,在昏沉的天光下閃著冷硬的寒光。書房內(nèi),炭火燒得正旺,暖意融融,卻驅(qū)不散朱常洵眉宇間凝結(jié)的沉郁。他裹著一件半舊的玄狐皮裘,獨自坐在寬大的紫檀書案后,面前攤開的并非經(jīng)史子集,而是一張用細墨精心繪制的圖樣。
圖樣上,赫然是一枚玉佩的形態(tài)。玉佩呈圓形,邊緣鏤刻著繁復的云雷紋,而正中央,一條線條扭曲、昂首吐信、獠牙畢露的金線蟒盤踞其上,每一個鱗片都描繪得纖毫畢現(xiàn),兇戾之氣躍然紙上。這正是當日乾清宮外,驚鴻一瞥間烙入朱常洵腦海深處的袖口金蟒紋!
書案的一角,隨意地擱著一支通體黝黑、箭頭呈三棱透甲錐形的冰冷箭矢。箭桿末端靠近箭羽處,那四個用剛硬刀法深刻的小字——“為民除害”——在燭火下清晰可見,字字如刀。
朱常洵的指尖,正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著圖樣上金蟒的輪廓。他的眼神深不見底,如同窗外冰封的潭水,表面平靜,深處卻涌動著冰冷的暗流。離開紫禁城已有半月,東華門刺殺的血腥、詔獄的陰森、乾清宮那場撕心裂肺的表演,都仿佛隔了一層冰冷的霧。但朱常洵知道,這平靜的表象下,是無數(shù)雙眼睛在窺視,是無數(shù)條絞索在無聲地收緊。駱思恭的“追查”杳無音信,王安袖中那驚鴻一瞥的銳角如同懸頂之劍,而鄭貴妃那邊……他送出佛堂選址圖后,再無只言片語傳來,這沉默本身,就透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
“王爺,” 老太監(jiān)劉成輕手輕腳地走進書房,帶來一股門外的寒氣。他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憂慮和驚疑的神情,聲音壓得極低,“曹將軍求見。他……他執(zhí)意要親自來報,說是有緊要之事,關(guān)乎……關(guān)乎王爺遇刺的線索?!?/p>
朱常洵描摹金蟒的手指猛地一頓!他抬起眼,深潭般的眸子瞬間銳利如電:“讓他進來。其他人退下,守住門,十步之內(nèi),不許任何人靠近?!?/p>
“是。” 劉成神色一凜,連忙躬身退下。
很快,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甲葉摩擦的輕微聲響傳來。曹變蛟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書房門口。他肩上裹著厚厚的繃帶,臉色依舊帶著失血后的蒼白,但那雙虎目卻燃燒著熊熊的怒火和一種戰(zhàn)士特有的彪悍氣息。他大步走進來,單膝跪地,動作因傷而略顯滯澀,卻依舊帶著軍人特有的利落:“末將曹變蛟,參見王爺!”
“起來說話。” 朱常洵的聲音沉穩(wěn),“傷未痊愈,不必多禮。何事如此緊要?”
曹變蛟沒有起身,反而從懷中掏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小包。他一層層揭開油紙,動作帶著一種壓抑的激動和恨意。最終,呈現(xiàn)在朱常洵面前的,是幾塊破碎的、邊緣焦黑的黑色布片,布片上,用某種暗紅色的顏料,歪歪扭扭地畫著一個極其詭異的符號——一個殘缺的、仿佛在燃燒的蓮花圖案,蓮花中心,隱約可見一個模糊的梵文變體字符!
“這是……” 朱常洵的瞳孔驟然收縮!那圖案透著一股邪異、蠻荒的氣息,絕非尋常!
“王爺!” 曹變蛟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眼中噴射著怒火,“這是末將從金蟬堂一個重傷垂死的香主身上搜出來的!就在西郊亂葬崗附近的一處荒廟里!” 他指著那焦黑的布片和詭異的符號,“這蓮花符,還有這‘唵’字變體,是白蓮教‘金蟬堂’死士的標記!那幫無法無天的妖人,專干收錢買命的勾當!末將親自審過那還剩一口氣的香主,他熬不住刑,招了!他說……他說這次東華門刺殺,是金蟬堂接的一樁‘大買賣’!雇主身份隱秘,只通過中間人傳話,但給的銀子,足夠他們堂口吃用三年!目標……就是王爺您!”
金蟬堂!白蓮教死士!收錢買命!
這幾個詞如同驚雷,在朱常洵腦海中炸響!他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圈椅!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如同破碎的拼圖,被強行拼湊起來!
乾清宮外,那袖口一閃而過的金蟒紋!詔獄深處,駱思恭案頭那“無生老母,真空家鄉(xiāng)”的朱紅小字!王安袖中深藏的銳角金屬物!還有眼前這白蓮教金蟬堂的標記!
白蓮教!這把被歷代王朝視為心腹大患的妖刀,竟然被借來行刺藩王!而且,是在紫禁城外,天子腳下!這已非簡單的儲位之爭,這是要將整個京城,乃至整個帝國都拖入血海旋渦的驚天陰謀!
“那香主還說了什么?雇主是誰?中間人又是誰?” 朱常洵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他俯身,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釘在曹變蛟臉上。
曹變蛟臉上閃過一絲懊惱和憤怒:“末將無能!那香主……只來得及說出‘金蟬堂’三個字,又斷斷續(xù)續(xù)說雇主是……是‘宮里的大人物’……就……就斷氣了!中間人的線索……徹底斷了!” 他重重一拳砸在地上,震得書案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
宮里的大人物!
朱常洵的心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黑暗。駱思恭案頭的名冊,王安深藏的秘密,鄭貴妃詭異的沉默……這深宮之內(nèi),到底有多少人,在借這白蓮教的刀?
巨大的憤怒和一種更深的寒意交織著,幾乎要將他吞噬。他強迫自己冷靜,目光重新落回書案上那枚金蟒玉佩的圖樣和那支刻著“為民除害”的冰冷箭矢。白蓮教是刀,金蟒玉佩的主人才是握刀的手!這玉佩,就是唯一的、指向幕后真兇的線索!
“此事,還有誰知?” 朱常洵的聲音恢復了冰水般的平靜,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除了末將手下兩個心腹親兵,絕無他人知曉!那兩個兄弟,末將以性命擔保!” 曹變蛟斬釘截鐵。
“好。” 朱常洵緩緩直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被寒風卷起的漫天雪沫。他的背影在燭光下拉得很長,透著一種孤絕的冷硬。“今日之事,爛在肚子里。包括你,也包括你那兩個兄弟?!?/p>
“末將明白!” 曹變蛟肅然應(yīng)道。
“你的傷,” 朱常洵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曹變蛟裹著厚厚繃帶的肩頭,聲音緩和了些許,“好生將養(yǎng)。本王身邊,需要你這樣的忠勇之士。待你痊愈,本王有重任相托?!?/p>
一股暖流瞬間涌上曹變蛟心頭,驅(qū)散了傷口的寒意和方才的懊惱。他猛地抱拳,聲音因激動而微顫:“末將萬死不辭!定為王爺效死!”
朱常洵點了點頭,示意他退下。曹變蛟再次行禮,帶著一腔熱血和未解的憤懣,大步退出了書房。
書房內(nèi)重新恢復了死寂。炭火偶爾發(fā)出一兩聲輕微的爆裂。朱常洵重新坐回書案后,目光在玉佩圖樣、箭矢和那幾塊焦黑的邪教布片之間緩緩移動。
白蓮教……金蟬堂……宮里的大人物……金蟒玉佩……
駱思恭……王安……鄭貴妃……
一條條線索如同冰冷的毒蛇,在腦海中糾纏盤繞。他不能直接去查,更不能將線索交給駱思恭!那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或者打草驚蛇!他需要一個渠道,一個既能將“白蓮教”這個關(guān)鍵信息遞上去,引起最高層的震動和追查,又能將自己完全摘出來,甚至……能借刀殺人的渠道!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書案一角。那里,放著一份工部送來的、關(guān)于為鄭貴妃修建佛堂選址的初步勘輿圖。圖上朱筆圈定的幾個地點,墨跡猶新。
鄭貴妃!
這個深宮之中,唯一可能因他遇刺而憤怒(哪怕是出于利益),并且擁有足夠力量去攪動風云的女人!更重要的是,她擁有直達天聽的渠道,且與駱思恭、王安這些勢力天然存在著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
一個大膽而冰冷的計劃,在朱常洵心中迅速成型。
他鋪開一張新的宣紙,提起一支紫毫小楷,蘸飽了墨。他沒有寫任何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只是極其專注、極其細致地,開始臨摹書案上那張金蟒玉佩的圖樣!他的筆觸沉穩(wěn)而精準,將金蟒的每一個扭曲的線條,每一片猙獰的鱗甲,都一絲不茍地復刻下來。兇戾之氣,透過紙背,撲面而來。
臨摹完畢,他放下筆,拿起這張尚帶著墨香的圖紙,對著燭火,仔細端詳。確認無誤后,他取過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普通信封,將圖紙小心地折疊好,塞入其中,封口處只用了最普通的米糊。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書房的角落。那里放著一個不起眼的紫銅炭盆,里面的銀霜炭燒得通紅。朱常洵拿起火鉗,從炭火深處夾起一塊燒得半透、邊緣已經(jīng)碳化的木片。木片的一端還殘留著清晰的刀痕紋路,顯然是某個被劈開的家具殘件。
他拿著這塊滾燙的木片,走到書案前。目光再次掃過那份佛堂勘輿圖,最終,落在一個用朱筆圈定、位于西山深處的某個地點上。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冰冷如鐵。然后,他用那塊滾燙的、帶著焦痕的木片尖端,極其用力地、在信封的空白處,狠狠地烙下了一個印記!
“滋啦——!”
一股焦糊味瞬間彌漫開來。
烙下的印記,赫然是一個極其簡陋、邊緣焦黑扭曲的——蓮花圖案!雖然模糊殘缺,卻與曹變蛟帶來的那邪教布片上的符號,神韻暗合!
做完這一切,朱常洵迅速將信封塞入懷中那封準備呈遞鄭貴妃的、關(guān)于佛堂選址“吉兆祥瑞”的例行請安折子里。兩份東西緊緊貼在一起。
“劉成!” 朱常洵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靜。
老太監(jiān)應(yīng)聲而入。
“將這封請安折子,” 朱常洵將折子遞過去,語氣平淡無波,“連同勘輿圖,即刻送入宮中,面呈貴妃娘娘。就說……西山深處那處‘碧云潭’,泉涌如珠,冬不結(jié)冰,隱隱有梵音繚繞,兒臣以為,最合為母妃供奉菩薩金身,祈求福澤綿長。請母妃……定奪?!?/p>
他的話語,恭敬而尋常,仿佛只是兒子對母親的一片孝心。
“是,王爺。老奴這就去辦。” 劉成恭敬地接過折子,小心翼翼地退下,渾然不知那薄薄的請安折子里,夾帶著一張足以在深宮中掀起腥風血雨的圖樣和一個指向邪教的焦痕印記。
書房門被輕輕帶上。
朱常洵重新坐回圈椅中,身體深深陷入柔軟的靠背里,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他閉上眼,書房內(nèi)只剩下炭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和窗外永無止息的風雪呼嘯。
借鄭貴妃的手,將“白蓮教金蟬堂”和“金蟒玉佩”這兩條致命的線索,“無意”間透給司禮監(jiān),透給東廠,透給那位掌控著帝國最恐怖爪牙的皇帝!讓這把由“孝心”包裹的、淬了劇毒的匕首,去攪動那深不可測的暗流!無論最終刺向誰,都必將引發(fā)一場地震!
司禮監(jiān)……田義……
朱常洵的腦海中,驀然閃過在詔獄時,駱思恭向萬歷帝稟報追查進展時,曾極其隱晦地提過一句:“田公公近日為陛下分憂,夙興夜寐,恐有傷玉體……”
田義,這位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帝國宦官之首,真正站在權(quán)力巔峰陰影里的巨擘。他……會是金蟒的主人嗎?還是……下一個被攪動的目標?
窗外的風雪似乎更大了,嗚咽著,仿佛預示著這個萬歷二十四年的冬天,將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加酷寒和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