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洛陽,寒意像生了根,死死釘在王府的每一個角落。承運殿的燈火仿佛也凍僵了,光線昏黃粘滯,照不透那無處不在的陰冷。張惟賢留下的爛攤子如同一塊沉重的寒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府庫賬冊上觸目驚心的虧空,孔府田產(chǎn)交易的血色暗記,還有那萬頃鹽堿荒原帶來的窒息感,讓這座本就陳舊的王府,更像一座巨大的、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冰窖。
朱常洵坐在鋪了厚厚毛氈的圈椅里,手邊放著一碗早已涼透的參湯。他面前攤著幾份新呈上來的文書,是關(guān)于王府日常用度如何“儉省”的條陳,蠅頭小楷寫得密密麻麻,核心無非是再裁減護衛(wèi)口糧、削減炭火份例、甚至提議將部分殿堂暫時封閉以省修繕。字里行間,透著一股山窮水盡的絕望和敷衍。
他揉了揉眉心,指尖冰涼。曹變蛟帶著精干人手南下福建已近半月,音信全無。番薯種苗是這片鹽堿死地唯一的生機火種,不容有失。而王府內(nèi)部,張惟賢雖倒,其留下的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還有那些隱藏在暗處、來自各方勢力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窺伺著這位初來乍到、根基未穩(wěn)的年輕藩王。
“報——王爺!內(nèi)官監(jiān)少監(jiān)孫公公奉貴妃娘娘懿旨到!”殿外傳來內(nèi)侍尖細急促的通傳聲,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
朱常洵眼中精光一閃,瞬間斂去所有疲憊,換上了一副恰到好處的、帶著三分慵懶七分玩世不恭的神情。他隨手將那些煩心的文書拂到一邊,身子往后一靠,整個人陷進柔軟的毛氈里,甚至還故意將貂裘的領(lǐng)口扯松了些,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顯得愈發(fā)閑適散漫。
殿門被推開,一股更凜冽的寒氣涌入。一個身著青蟒貼里、面皮白凈無須、約莫四十歲上下的宦官,在兩名小黃門簇擁下,邁著細碎而標(biāo)準(zhǔn)的官步走了進來。他臉上堆著程式化的恭敬笑容,眼神卻銳利如鷹,不動聲色地掃過殿內(nèi)略顯寒酸的陳設(shè)和朱常洵那副“不成體統(tǒng)”的坐姿。
“奴婢內(nèi)官監(jiān)少監(jiān)孫德勝,叩見福王千歲!千歲千歲千千歲!”孫德勝聲音清亮,動作一絲不茍地行了大禮。
朱常洵懶洋洋地抬了抬手,聲音拖得長長的:“孫公公免禮,大冷天的,辛苦你跑這一趟。起來說話吧?!彼B身子都沒坐直。
“謝王爺恩典!”孫德勝起身,臉上笑容不變,從身后小黃門捧著的錦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尊尺余高的白玉觀音像。那玉質(zhì)溫潤細膩,雕工精湛絕倫,觀音寶相莊嚴(yán),衣袂飄飄,在昏黃的燈火下流轉(zhuǎn)著一層柔和的瑩光,一看便知是宮造精品。
“王爺容稟,”孫德勝雙手將玉觀音捧高,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感念,“貴妃娘娘在宮中,日夜思念王爺,憂心王爺初臨藩地,水土不服,又值隆冬嚴(yán)寒,恐有不適。娘娘心焦如焚,特命奴婢星夜兼程,將這尊由大相國寺高僧開光誦經(jīng)、供奉多年的羊脂白玉觀音寶相請來,賜予王爺。望菩薩慈悲,保佑王爺福體安康,諸事順?biāo)臁!彼贿呎f著,一邊用眼角余光飛快地觀察著朱常洵的反應(yīng)。
殿內(nèi)侍立的幾個王府老宦官,看到這尊價值連城的玉觀音,臉上都露出敬畏和羨慕的神色。娘娘的恩寵,在這藩地苦寒之所,顯得尤為珍貴。
朱常洵的目光落在玉觀音上,卻只停留了一瞬。他非但沒有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感激和鄭重,反而嗤笑一聲,身子往前傾了傾,手肘隨意地撐在書案上,拿起一個供在案頭、已經(jīng)有些干癟的蘋果,在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拋玩著。
“母妃的心意,本王領(lǐng)了?!彼Z氣輕佻,帶著一絲不耐煩,“不過這泥胎木塑的菩薩嘛…”他話音未落,手腕一抖,那干癟的蘋果竟被他隨手一拂,“啪嗒”一聲,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玉觀音蓮座的邊緣!
“哎喲!”孫德勝驚呼一聲,下意識地手一抖,幸好捧得穩(wěn),玉觀音只是微微晃了晃,并未傾倒。但那干癟的蘋果卻滾落在地,沾滿了灰塵。
“王爺息怒!”殿內(nèi)幾個老宦官嚇得臉色煞白,撲通跪倒在地。
孫德勝捧著玉觀音的手也有些發(fā)僵,臉上的笑容幾乎掛不住,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錯愕和不易察覺的慍怒。
朱常洵卻仿佛沒看到眾人的驚惶,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醉眼朦朧似地乜斜著那尊寶相莊嚴(yán)的玉觀音,嘴角勾起一抹輕浮的弧度:“整天對著這冷冰冰的石頭,多沒意思?母妃若真疼我,”他聲音拖得更長,帶著一種紈绔子弟特有的荒唐,“不如送幾個會唱曲兒的黃鸝鳥兒來!那聲音,脆生生的,聽著才叫解悶兒!這洛陽王府,死氣沉沉的,連個鳥叫都聽不見,憋也憋死了!”他一邊說著,一邊還夸張地揮了揮手,像是要驅(qū)散這滿殿的沉悶。
這番大逆不道、輕慢神佛、更視貴妃恩賜如無物的言論,讓整個承運殿陷入一片死寂!跪在地上的老宦官們頭埋得更低,身體抖如篩糠。孫德勝捧著玉觀音,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胸脯微微起伏,顯然被氣得不輕,卻又礙于身份不敢發(fā)作。
就在這時,一個一直侍立在殿角陰影里、負責(zé)添茶倒水的小宦官,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了,慌忙小步上前,想撿起地上那個滾落的、沾滿灰塵的蘋果。他動作有些慌亂,跪伏在地時,寬大的袖口隨著手臂的動作向上滑落了一小截。
朱常洵的目光,仿佛無意間掃過那個小宦官。
就在那一瞬間!借著殿內(nèi)昏黃跳動的燭火,朱常洵清晰地捕捉到,在那小宦官瘦弱的手腕上方、深青色宦官袍服的內(nèi)襯袖口邊緣,一抹極其細密的、用金線精心繡制的盤蟒暗紋,一閃而逝!那蟒紋的樣式,扭曲而陰冷,與他掌中拓樣、與駱?biāo)脊а獞?zhàn)繳獲的那枚金蟒玉佩上的紋路,幾乎同出一轍!
金線蟒紋!又是它!
朱常洵的心臟猛地一縮,面上卻波瀾不驚,甚至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呵斥道:“慌什么!一個爛果子罷了,撿它作甚?滾下去!”
那小宦官嚇得渾身一顫,連滾帶爬地退回了角落陰影里,頭垂得低低的,大氣不敢出。朱常洵的目光卻如同無形的鉤子,牢牢鎖定了那個瑟縮的身影,記住了那張年輕、帶著幾分怯懦和蒼白的面孔——小祿子。
孫德勝強壓下怒火,努力維持著表面的恭敬,僵硬地將玉觀音交給身后的小黃門安置好,又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場面話,便匆匆告退,帶著一腔憋悶離開了這座讓他渾身不適的王府。
翌日清晨,王府屬官例行點卯。承運殿內(nèi),氣氛依舊壓抑。幾位品階較高的屬官,如新任的暫代長史、典簿、儀衛(wèi)正等人,垂首肅立。角落里,站著幾排低階屬吏和雜役內(nèi)侍,小祿子就縮在其中一排的末尾,低眉順眼。
朱常洵姍姍來遲,身上還帶著一股宿醉未醒般的慵懶氣息,打了個哈欠,隨意地掃視著下面噤若寒蟬的眾人。新任的暫代長史是個謹小慎微的老宦官,姓李,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開始稟報些日?,嵤?,無非是各處用度如何艱難,請求王爺示下。
朱常洵聽得心不在焉,手指在書案上無意識地敲著,目光卻在那些低階雜役中逡巡。當(dāng)他的視線再次落到小祿子身上時,忽然開口,打斷了李長史的話:“等等。”
殿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
朱常洵伸出手指,遙遙一點角落的小祿子:“那個…手挺穩(wěn)當(dāng)?shù)男∽?,叫什么來著?昨天撿果子那個?!?/p>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小祿子。小祿子渾身一僵,臉色瞬間煞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奴…奴婢小祿子…叩…叩見王爺…”
“小祿子?”朱常洵玩味地重復(fù)了一遍,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仿佛在欣賞一件有趣的玩意兒,“嗯,名字聽著就吉利。祿,福祿壽禧,好兆頭!”他身體前傾,手肘撐在書案上,饒有興致地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小祿子,“本王看你小子手腳麻利,眼神也活泛,比這些老眼昏花的強多了?!?/p>
站在一旁的李長史臉色一變,急忙上前一步,躬身道:“王爺,這小祿子…是新來的雜役,剛凈身入府沒兩個月,規(guī)矩都還沒學(xué)全,笨手笨腳的,恐難當(dāng)大任啊…”他語氣急切,顯然不想讓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宦官接近要害。
朱常洵卻像是沒聽見,自顧自從書案上拿起一個溫潤的和田玉雕貔貅把件,在手中漫不經(jīng)心地拋玩著。那玉貔貅在指尖翻轉(zhuǎn),反射著冰冷的光澤。
“雜役?”朱常洵嗤笑一聲,斜睨了李長史一眼,“本王看他順眼,那就是他的造化。”他不再理會李長史難看的臉色,目光重新落回小祿子身上,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輕慢,“小祿子,從今天起,你不用干那些灑掃倒夜香的粗活了?!?/p>
他頓了頓,看著小祿子因驚愕而微微抬起的、寫滿惶恐的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慢悠悠地說道:
“庫房…對,就是堆著母妃剛賜的那尊玉觀音、還有本王那些壓箱底寶貝的地方,以后歸你管了。鑰匙,待會兒讓李長史交給你。”
“轟!”這句話如同平地驚雷,炸得整個承運殿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驚呆了!讓一個新來的、底細不明的小雜役掌管王府庫房重地?!這簡直是兒戲!是荒唐透頂!
李長史急得額頭青筋都暴起來了,失聲叫道:“王爺!不可?。旆恐氐?,關(guān)乎王府命脈!豈能……”
“嗯?”朱常洵拋玩玉貔貅的手停了下來,眼皮懶懶一抬,目光冰冷地掃過李長史,“本王的話,不管用了?”
那目光中的寒意,讓李長史瞬間如墜冰窟,后面的話硬生生卡在喉嚨里,臉色慘白,再不敢多言一句。
朱常洵不再看他,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繼續(xù)把玩著手中的玉貔貅,目光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特意說給某些人聽:
“對了,小祿子,庫房里…本王記得好像還有幾支上好的遼東老山參?年頭夠足,藥性夠猛…”他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帶著一種紈绔子弟特有的、令人不齒的狎昵,“…回頭給本王找出來,送到后廚去,讓他們切了片,泡幾壇子好酒。這洛陽的鬼天氣,陰寒入骨,正好拿來…壯壯陽氣!”
他的聲音不高,卻在死寂的大殿里清晰無比。“壯壯陽氣”四個字,帶著赤裸裸的暗示和荒唐,讓跪在地上的小祿子身體猛地一顫,頭埋得更低,幾乎要貼到冰冷的地面上,寬大的袖口微微抖動著,遮住了他緊握的拳頭。
朱常洵將他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心中冷笑。他不再看任何人,隨意地揮了揮手,如同驅(qū)趕蒼蠅:“行了,都杵著干嘛?該干嘛干嘛去!點個卯也這么啰嗦!”說罷,竟自顧自地起身,將那枚冰冷的玉貔貅隨手丟在書案上,發(fā)出“啪嗒”一聲脆響,然后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打著哈欠,晃晃悠悠地朝后殿走去,將一殿心思各異、驚疑不定的人,晾在了冰冷死寂的承運殿中。
角落里,小祿子依舊跪伏在地,無人看見的角度,他緊貼著冰冷地面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詭異。